小毛咪到家裡也有幾天了,想起自己身邊終於又有了動物,而且是從未養過的貓,忽然就覺得好笑。從小豢養的動物幾乎全是狗,雖然對貓並不排斥,但想到寵物,第一個念頭就是吐著舌頭哈哈哈的狗、搖著尾巴笑瞇瞇的狗、可以抱在懷裡的狗、可以一起奔跑的狗。


家裡養過的狗多如繁星。狼犬、米克斯、馬爾濟斯、土狗、貴賓、拉薩、西施…無論人家送的、買的,或是小時候隨手揀東西的習慣帶回來的,身邊總環繞著狗。後來,家裡不准我再揀,轉而到流浪動物之家當義工,接觸最多的,還是狗。


養過的狗中,和我感情最好的就是咪咪。永生無法忘記那個早晨,迷糊中被吻醒,睜開的第一眼,就知道這輩子必須愛她。愛她,現在喃喃重複這個字眼,卻意外發現唇與唇之間沒有碰撞,「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她的靈魂才那麼容易溜離?」可是不能再想了,來不及。


咪咪總在我蜷曲於被窩時於門外守候,聽到她細微的敲門聲,卻任性地不願起床;開了門,她沒有一日間斷地朝我微笑,但忙碌之後,多半只是瞥了她一眼,覺得時間還長;準備出門了,她送到門口,簡單地「再見」之後就頭也不回;回家了,她永遠知道,開門時,她就開心地喊叫。

在咪咪大病之前,覺得一切好像應該只有這樣。她等待著,而我,知道她喜歡起士,下課後就帶著一、兩包回家;不必讀書、不必約會、不想閱讀、不想看著螢幕時,就陪她一起玩耍;有時候幫她梳理糾結的毛髮,替她沐浴與吹乾;天氣好時一起到公園散步,或騎腳踏車載她閒晃…曾經一直這樣以為:一切應該只有這樣。

直到某天發現她緩慢了。


她依舊重覆每天的等待,但所有動作都頓了半拍。那是首次意識到蒼老與消失。「我可以接受的。」於是時不時編造失去她的所有可能,在夜裡抱著棉被痛哭失聲,然後睡去-以為,這是一種建設。


逐漸地習慣了,除了緩慢,她似乎一切都好。那些年不常在家,有時候一週回一次家,有時候一個月都不回。會想她,但僅只於念頭。「有太多事要做了。」分不了身,而她依舊等待─不論多久回去見她一次,她總在拿出鎖匙插入鑰孔的那一刻,就起身謙卑地在門口等候。



四年前的八月她經常出血,後來什麼都吃不下地全身顫抖,著急地和小阿姨匆忙送她到醫院,抽血、化驗…冗長的過程,如坐針氈。「子宮肌瘤。」醫生面無表情地宣布必須開刀切除子宮,除了掉淚什麼也不會。看她毫無掙扎力氣地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只有掉淚。



「過來。」醫生喊著。乳白的塑膠手套上全是血,他拿著一把手術刀撥動鐵盤裡的肉瘤,要我不能迴避地盯著-「切除了。」他用平緩的聲音說,「不正常出血就應該帶來,妳們太輕忽了。」一點音量也沒有提高,可是那麼清楚嗅到責備的氣味。


她開始瘦了。白嫩圓胖的身形不再,掉了三公斤,並且迅速蒼老。



後來又開始忙碌,但沒忘記鐵盤噁臭的血瘤。三年前的那天開心買了食物和零食要給她,在碗中放入仔細攪拌過的午餐,看著她吃了幾口,卻發現她的腳在顫抖。她停止進食,抬頭笑了一笑,離開廚房。我記得自己追了出去,不放心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立刻想起了腐臭的血味,顧不得再和母親爭論甚麼,抱著她
往醫院疾奔。

針筒
顯微鏡
繃帶
剪刀
維他命


等待


「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要有心理準備。」


坐倒在長椅上,一時之間不能領受這是什麼意思。「我要…準備什麼?」盯著年輕的醫生好輕好輕地問(現在想,當時怎麼有勇氣呢?)「她老了,復原能力不好,只能洗腎維持生命。」她會不斷嘔吐,不能進食,不會喝水,無法排尿,顫抖與無盡的顫抖。醫生宣判:腎衰竭。


於是明白沒有建設這回事。


慌亂著。那天咪咪住在醫院,隔天一早去接她。「要幫她洗腎嗎?」年輕醫生問。「我想把她帶回家。」抱著她,邊走邊哭,幾百公尺的距離走了一小時多。沒有想法,那天明白空白是甚麼。


是最後的時刻了嗎?真的真的是最後了嗎?回到家她還是軟癱著,清楚知道再和母親爭執是無用的,那天早晨,她只有親吻我一個人的臉頰而已。


帶走她。


藏在大學在外租賃的小房間。把她放在床上,打著立燈,翻出衣櫃所有衣服裹住她,加上一襲厚被,怕她抖。後來抱著她打起盹,做了一個夢。夢見抱著她站在一條黯黑的路,謹慎地走著,忽然一個沒有臉孔的人衝出來,狂妄地劫走她,而我搶不贏!追不上!


醒了。

開始大哭。


恍惚中又瞇起眼,卻感到她的頭傾斜地往下掉,彈跳了起來,駭怕地試探她的呼吸,「還好。」於是繼續流淚。



沒睡。
每半小時探照一次她的呼吸,強迫式地將水抹在她的鼻與唇,水煮白嫩里肌肉希望她能吃些,而東西只是涼了,被丟棄。


重覆了三天,她喝了點水。終於在某次假寐時感到涼意,滿床的濕。第一次為了她隨意小便而喜悅。

「喂?」應了一聲,電話那頭是母親的怒罵,關於課業關於上學關於…,電話拿得好遠不想聽。「愛她!」喀地掛上了電話,但清楚知道─無可奈何。


妥協地送咪咪回家,小阿姨承諾照顧她。「替她打止痛針。」那是唯一能做的。只是一直在掙扎…送她回去前,看著咪咪,囁嚅地問「我應該怎麼辦?」而她看著我,像聽懂什麼,溫柔,澄澈,忽然,像回到十多年前,她親吻我的那個早晨。

電話中決定放棄。那些天,把自己關了起來。躲在衣櫃,不出聲。三月八日回家,沒有人敢和我談話,家,宛如死城。抱著咪咪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流淚,任淚水和鼻涕佈滿臉孔往下順到她的身上,偷偷冀望童話故事的淚水魔法成真。而她只是縮得更小更緊,靠在懷裡。

然後誰開口了,聲音像從好遠的地方飄來:她真的讓人心疼啊,每天中午一到,還是拖著身體到門口等你阿姨,再蹣跚地走回去躺著…

是嗎?她還在等待嗎?


帶著紙箱,底層鋪著一條柔軟的她的毛巾,醫生問:「確定了嗎?」無法回答。醫生退開讓我們和她說說話,我只是發呆。小阿姨抱著她,難過地哭著道別;最後我結結巴巴唸著村上春樹在書裡寫的岸田今日子的歌曲:

「小狗啊,為什麼,為什麼,小狗啊,這麼柔軟?」
「把小狗,包在大衣裡,藏起來,走吧。」
「小狗,小狗,小小狗,為什麼,小狗啊,這麼柔軟?」


醫生拿著針筒,「放心,注射後她就會慢慢失去知覺。」看著她,用力、認真,彷彿第一次見面的模樣,扯開一抹難看的笑,說:「對不起。」



在那之後,曾沒日沒夜地逛著領養動物的網站,領回了一隻狗,可是終究無法對同樣笑哈哈的狗付出同樣的耐心與愛,於是好友A帶走了狗。我知道,她的等待,由我承接。特意在自己生日那天目睹她的安樂死,是一種銘記、一種提醒,殘忍而必須。


去年年底,妹偷偷說:「我養了一隻鳥,禿頭」。當時距離咪咪去世兩年餘,不再隨意想起就淚流滿面,於是開始親近禿頭。過年時妹帶著禿頭回家,但因他太小又病,在寒流來襲時跑出籠外,凍死在書房牆角。


妹捧著禿頭到房間哭著對我說:「禿頭死了!」第一個反應不是哭,而是從床上彈跳起來。發抖,不敢碰。後來發現他腳似乎抽動著,立刻為他保溫、狂打鳥醫院電話,照著遠在雲林的醫生指示為他人工呼吸,可是無力回天。



告假沒去上班,哭成核桃眼。面對死亡的練習,永遠笨拙。


考慮了很久、很久,正思考要不要養寵物,身邊的所有人忽然狂釋出認養貓咪的訊息,好友J的姐姐揀到一隻跛腳貓,J姊說,因為家裡養了三隻貓,找不到人養,貓就得去動物之家。和J去看貓,黏人得很,妹說立刻想帶她回家…於是我床上現在躺著一隻貓。


說也奇怪,雖然想起咪咪安樂死那天的畫面仍忍不住哽咽,但聽著毛咪的呼嚕嚕聲,看她從不安到「袒胸露乳」地睡在家中每個角落,似乎,就有了再練習一次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