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寫台鋼專題,出發前小紀曾提起「在新竹影博館工作的怡君」,看到「怡君」兩個字時感到自己頓了一下,明明那麼普遍的名字,不明白為什麼有了感覺;隔天在高速公路上繼續聊到紀錄片,才知道「怡君」是「陳怡君」,紀錄片《日茂行》的導演。


記得是1999還是2000年的事。高中某次國文老師和地理老師合出一份報告,要全班同學分組抽出台灣某縣市,然後親自到那縣市挑出一鄉鎮寫報告。報告內容由小組自行決定,毫無限制,著實讓大家傷透腦筋。死高中生大概都那樣吧,且戰且走,抽到彰化的我們毫不猶豫地選了旅遊指南上最常出現的鹿港,完全一副在過年前下去玩它一玩的打算。


循著指南在廟埕前吃了飯,穿過狹窄不已的摸乳巷、看甕牆、石敢當、半邊井、九曲巷、文開書院、文武廟、隘門,甚至在天后宮裡求了平安,就是想不出該寫些什麼。那時的鹿港不像現在,有自行車、協力車穿來繞去,賣著無嘴貓和海綿寶寶;當時的店家多半看得出鹿港風貌,蝦猴在廟前販售,手工牛舌餅則停靠在國小旁邊;路旁隨處可見製香與製扇的老店,那些因廟宇鼎盛流傳下的古老手工藝,當時還鮮活不斷。


繼續走著,看見一棟房子,信箱上沒有門牌地址,僅有「苦力群」三個字。心裡疑惑著這是什麼?但同伴早往前走去。接著又看見路上被白漆噴出的大眼睛,眼球部分被「$」取代;再往前望,四周有窗的房屋,也畫上了同樣符號。可是周圍無人可問,只好繼續抱著疑問走下去。


最後打破疑問的契機,是偶然看見的舊剪報。讀著報,看著上頭寫著「苦力群」,忍不住為自己的直覺興奮地叫出聲。然後,就大剌剌地掏出紙筆錄音機,往苦力群的工作室敲起門來。


那時候應門的,正是怡君。


苦力群的工作室老老舊舊的,進門右手邊是木造樓梯,水泥牆上被苦力群成員繪滿塗鴉,鮮黃的底色上頭站著一個個小藍人,牆上有些層板,放著《造坊有理》等社區營造的書籍。工作室空間不大,正中央擺著大木桌,上頭鋪著粉紅色桌巾。室內有台電視跟錄放影機,我就在那張桌上,認識日茂行。


因為是完全沒有準備就去打擾的,所以問的問題多少有些笨;還得請怡君讓我們看過紀錄片。吵完怡君又去叨擾紀文章(另一名苦力群成員)紀錄片也出現的木雕師父阿堂。第一天結束後,第二天再去找怡君,再進一步從紀錄片看到的東西提問題。她在那時候對我說,「妳很適合當一名記者。」


這次下雲林採訪時,早上先跑雲林抗議的場,下午則趕往鹿港,我和小紀、光頭、傳佳一直穿梭在隊伍裡頭,結束時正在納涼,忽然看見怡君。多年不見,身形什麼沒怎麼變,倒是多了些操煩的白髮,理所當然地,她不記得我了。但我卻深深為這次相認感動。


我不知道她那句「妳很適合當一名記者」影響我多少(其實我覺得並不多,只是這次相遇勾起回想),但她的紀錄片卻相當震撼我。那天和怡君並肩走著的時候她說,日茂行事件後來演變得有些荒謬,也有些雜亂;但雖然藝術家、苦力群與居民相互詰難,我卻覺得那段影像是再珍貴不過的紀錄。


對照現今,日茂行事件像發生在昨日那樣近:拓寬泉州二街是拆除鹿港發展源頭象徵的正當原因;青年抗爭變成夾心餅乾因為操作運動手法有些瑕疵;文化與生活的記憶居民不要(哪比得過拓寬後地價上漲);抗爭終於有了成效但日茂行再不是日茂行。


公部門對古蹟、社區、環境的想像啊,連一釐米都沒有前進。


反彰火大遊行結束後,一行人隨著紀文章到桂花巷。桂花巷在後車巷內,是家餐飲店,賣的東西和一般茶店差不多,我卻不會說,它因此失去了鹿港風味。因為,這裡除了是反彰火的大本營,也是聽鹿港文史的好地方,老闆許書基,就是說書人。


那天在桂花巷用完餐,中興大學的教授來演講,本來打算要先離開的我們又坐了下來,就這樣聽到近十點。最後要離開時,書基哥和我們聊起了鹿港,目前在台中市政府建設局工作的他,對鹿港巷弄歷史如數家珍。


記得書基哥說,「我不知道妳們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從鄉下地方到大都市讀書、工作的小孩,回到故鄉之後,卻發現故鄉很難理解,就像其他的城市一樣,完全陌生。」和太太帶著兩個小孩回到故鄉居住,他試著以一口古井與一家小店進行社區營造。


書基哥指著店內屋頂的樑,說著他怎麼花力氣修復;店內還有小閣樓,是過去鹿港舊建築的特色之一。書基哥說,鹿港的特色之一就是巷道,閣樓上會有一扇小窗,就是為了方便半夜若有人敲門或發出聲響時,可由上往下窺探,而不必下樓開門。


桂花巷所在位置,並不屬於鹿港古蹟保護區,而是紅燈戶,書基哥來到桂花巷店址時,整間屋子破爛不堪根本沒人要租,「當初老闆說,3千就租我,要租,租一百年也沒問題!」結果,書基哥讓故事充滿桂花巷而成為人文空間,吸引許多人前往,連319微笑章都在這裡設點。


然後再度想起日茂行。日茂行事件與社區總體營造破碎、社區居民意識凝聚未全相關。而那場景和雲林當天的抗議場景多麼相像。一早環保團體問著居民要不要一起抗議?她們只是默默地搖頭,繼續挖著蚵仔;我訪問的每一位五條港民眾都告訴我,她們對未來沒有想像。


抗議現場,綠黨推出的候選人黃山谷說著言不及義的話,無法有條理地發展論述;下午黃山谷也跟著到鹿港的遊行,卻沒有和任何一位民眾走在一起,而是撐著永不離身的傘,在最前方讓人力車拉著。


距離。


不論怎麼支持好的理念、對土地有多濃厚的鄉愁,多了距離,就沒有信任。那間隙則成為公部門為所欲為的基底。

還要再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