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頭那家鞋店終於倒閉了。

從讀高中一年級開始,每回在站牌下等車,都會看見那家鞋店門口 貼著黃的、粉紅、藍色等各式各樣的書面紙,上頭用麥克筆胡亂粗劣地寫著:「老闆跳樓」、「買貴不要錢」、「再三天關門!老闆豁出去了!」但一直到高中畢了業、讀完大學、工作兩年,那家鞋店的老闆依舊還在跳樓大拍賣。


以前對跳樓大拍賣等相關字眼很無言。那時候脾氣直率,想法單蠢,什麼事都喜歡黑黑白白。「經營不下去,要關就關,拍賣那麼久,到底還是騙人的手法嘛!」於是,每回看見從不真正拉下鐵門的鞋店,都會在心裡這樣咕噥著。

但今天騎車上班,等待紅燈時習慣性地左右張望,發現鞋店真的關門了,才驚覺不知曾幾何時以前的想法早就悄然消失—看見鞋店無法始終如一地熬下去,竟然浮現一股惆悵。

我曉得是什麼牽動傷感。

大學有幾年租著房子獨自繭居。三坪多的四方空間裡,所有家具都一個挨一個那樣整齊排列。進門右手邊是電腦桌然後床然後窗接著衣櫃再來是桌子旁邊是鞋櫃然後門。單調的黑或白或木頭顏色的家具木立著像努力孵蛋的雞,靜悄悄地和當時的我融成一體。

同學們到我的房間總問:「剛搬進來?」或是「妳要搬家?」

那個房間靠山,房東卸了窗子裝上紗網,我也懶得將厚重的玻璃裝上。陽台雖然開闊著,但將不透光的窗簾散放後整個房間就死了。下了課、打完工,作完功課,就一盞燈也不亮,緩緩鑽進被子裡平躺,默默發呆,等待電話那頭的無盡爭辯。

那些年的生活重覆而單調。上農產超市採買一條土司、一盒馬鈴薯、幾條小黃瓜、幾顆洋蔥、一瓶牛奶,不分冬夏地吃著同樣的食物;走同一條路到教室,走同一條路家教,走同一條路上山,一個彎也不拐;打開電腦,點了新的word文件,在上頭打出幾個字後又立刻刪除。然後動作重覆重覆著,直到忍受不了到浴室沖澡,對著蓮蓬頭無聲地哭。

有時焦慮難當無法成眠我就讀詩,讀聶魯達。然後眼淚在心裡闢成一條焦灼的路,夢如荊棘那樣刺穿我。於是醒來,又睡著。再夢見自己奔跑、追索、被棄絕在深海裡。

而雖然住的那棟樓右上方有座小廟,每日清晨,木魚和銅缽的聲音縈縈迴繞,但從被風吹動的窗簾縫隙映入的晨光終究虛弱蒼白,因此怎麼也無法超渡一室漆黑。只是偶爾迷糊醒來,發現外頭確實還亮著,就著魔似地盯著那淡薄無比的光。一瞬不動。

於是在綠燈亮前我忽然明白,口號喊出的時候其實老闆就預見鞋店的死亡。他清楚自己站在頂樓牆圍邊緣如此搖搖欲墜,但仍然想著回頭;只是生活如此弔詭,愈叨嚷就越往空無。

那段時光似乎前所未有,又似乎一向如此:我們去到那無一物守候的地方,卻發現一切事物都在那兒守候。

—聶魯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