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位越南籍新移民的手,她正緊緊握住一尊假的洋娃娃,良久—藉此不讓自己因不斷哭泣而顫抖。


早上參加國際家協舉辦的記者會
,主要希望勞委會重視新移民婦女勞動權,藉婚姻流離台灣的她們,因照顧孩子及勞基法未一體適用的狀況,迫使她們必須接受較差的勞動條件而身心俱疲。更重要的是,她們希望透過媒體告訴台灣人「新移民只要有居留證即可工作」,台灣雇主不該以國籍別拒絕。


為了媒體需要畫面,新移民穿上傳統服飾演行動劇;兩位來自越南的新移民,一位抱著假洋娃娃象徵工作對她的迫切性,和另一位新移民一起找工作。豈料第一與第二位雇主皆以國籍別拒絕她們擁有工作權;第三位雇主雖然接受她們,但卻給予她們比移工更低的薪水、也沒有加班費。她們最後說「為什麼我們外籍配偶就不能工作」時,其中一位忍不住大哭,底下坐著的其他新移民也傳來一陣啜泣。


我站在那裡,看著攝影大哥此起彼落地捕捉淚光閃閃,卻遲遲無法按下快門拍下照片—


我想起舅媽,那一刻。想起只大我三歲卻已歷經結婚生子婚姻危機認知失諧讀到中學卻為了「家」而放棄學習因而經常躺在客廳椅子上沉沉昏睡的舅媽。


她是阿換,來自越南。比我稍矮,膚色是經常日曬的小麥色。她的手指長而纖細,是適合在鋼琴上飛舞的那種;但她的掌心卻有交錯複雜的紋路,是過去在家鄉長期農作的痕跡。和舅舅結婚七年餘,甫到台灣的恐慌已經褪去,但她微笑的弧度總是淺淡,帶點迷離。


七年前,完全沒有存款的舅舅仍住在家裡。聽起來像不事生產的了尾子,但原本的他並不如此。十多年前,他有工作,有空便教著還在就讀小學的我數學,或是和我聊著他的發明夢;當時他有一位長相姣好、交往並同居多年的女友,然而多年前的一場車禍,讓他失去健康的右手。


喝醉的他沒有駕車,駕駛卻莫名所以撞了車,車體扭曲,舅舅被卡在金屬縫隙,著急的友人死命拉扯他—不拉還好,一拉手卻斷了。所有神經都壞死,一如再也沒來拜訪過他的拉傷他的友人,以及漫長卻毫無幫助的復健,未曾存在。


女方家長因此拒絕她們繼續來往,不到一年,便把女兒嫁了—嫁給舅舅的友人。自此他便離不開酒了。仍然工作卻不再夢想,發明的書籍堆滿塵埃。有回他哭吼著對還在讀國中的我說:「都是酒肉朋友!沒有愛!」然後睡如死豬。我不懂,只對酒味感到極端厭惡而走開。


轉眼間舅舅邁入四十歲,一手持家的外婆身體開始變差,「男人,總要成家立業!」母親總是這樣,無論孩子幾歲,在母親心中孩子永遠是孩子。外婆開始叨唸。當時「外籍新娘、保證處女」的廣告多如牛毛,對童養媳身份的外婆而言,廣告沒有歧視意味,只是換了方式的媒妁之言。她開始打聽。


那時候我高中,開始知道什麼是戀愛而沒有自由戀愛的婚姻較多不幸;那時候我高中,聽懂外婆在瑞芳礦坑揹煤炭謀生、忍受家暴並拉拔孩子長大的心酸。但我只是小孩,十八歲都未滿呢。於是外婆和阿姨飛到越南,比手劃腳地帶回來「很乖」的,阿換。


阿換剛到台灣時語言完全不通。一直到後來工作了,才知道新移民與台灣郎媒合後得付上仲介好大一筆費用。這筆費用表面上說要讓新移民們學習中文、安頓家人—但仲介說一套做一套,於是她一句中文也不會說。第一天到家裡時,沒人能和她說上話,「妳教她彈彈琴吧。」不知是炫耀還是打發,舅舅要我教她彈琴。鋼琴,很適合她的手呢。於是我們的手一起按著琴鍵,但她的手卻微微抖著。然後她笑著對我搖頭,走回她的房間。五分鐘,這一生她只觸摸琴鍵短短五分鐘。


她的手再不必農作、餵食雞鴨、挑水搓衣;但開始需要洗菜洗米擦地把衣服丟進洗衣機然後晾乾摺好。此時她也第一次擁有課本(雖然不是她熟悉的越南文)、鉛筆、原子筆、擦布和立可白。每天回家她會認真地練習筆劃、學看電視;不久後她學會中文也學會閩南語學會台灣家常菜。她的老家有了土地有了水泥建築有了抽水馬桶。她的化妝檯開始出現護手霜和面膜,但不久後她的兒子、我的表弟出生了。


於是在承接外婆與母親分擔的家庭勞務之外,她的手開始學會沖泡牛奶、換尿布;她更認真地寫著那些困難的中文於是她跳級至國中的學習階段,但孩子也開始學會爬學會走學會嘔吐與耍賴。她和舅舅依然住在家裡而舅舅尚未離開酒精。於是夜半人靜我讀書時開始聽見娃兒的哭聲接著是低沉兇狠的男性咒罵聲,總是只有這樣,男性的。還有清脆的,啪,的不知名響聲。


(噢,還有斷斷續續的「錢」字,從門縫裡偷溜出來。)


一開始我熄燈躺進棉被以躲避愈來愈頻繁的怒吼,後來我與外婆或母親開始用力敲打緊閉的舅舅房門但醉鬼沒有理智。漸漸她的手開始遠離家庭勞務遠離孩子,在某天表弟依舊學不會怎麼使用馬桶時她的手學會掌摑—終於反擊,而有些什麼,碎裂了。


過了幾個月,舅媽不上學了。課本文具被放在化妝檯的最深處。她戴起塑膠手套,學會安裝她永遠看不見成品的部分零件。


她開始早出晚歸並且週六整天加班週日半天加班。但「錢」依舊如鬼魅窮追不捨。啪的響聲有時變換成更結實的,碰,的聲音。持續不斷。


她不再是「很乖」的阿換。身體愈來愈差的外婆說:「她現在都不做家事並且打小孩。」


然後某個夜晚她沒有回來。護照、金飾也統統一起蒸發。只留下已經會說「媽媽」的表弟,還有難得在夜晚清醒的舅舅。


這時候我成年了。我對外婆說,離婚吧,為什麼要複製以前的妳呢?但表弟每天哭著問:「媽媽呢?」於是舅舅開始學會使用左手安撫哭鬧的孩子入睡,直到他承諾再也不握起拳頭並飛到越南的那天。


後來她們搬出去了。買下小小的房子開始還著貸款。舅媽換了工作,總算有完整的週日但週六依舊必須加班。唯一慶幸的是舅舅因去年一場生死存亡的大病而戒去了煙也割捨了酒。


她們搬出去後,曾有很長的時間我不再注意過舅媽的手,直到約莫兩年前和前男友分手,我對著電話那頭的他尖叫並甩起房門躲在牆角,而舅媽走了進來。她的聲音哽咽、中文仍帶些口音,但我聽得清清楚楚:「不要這樣,我知道,這樣會生病!」她握我的手所傳遞的,和這張照片主人想說的,一樣多。


C-マンショ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