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淡水,是多年前淡水捷運剛開通的第一週。剛上高中的暑期輔導,心還未定,和同所國中且升上同所高中的好友T在一節課後的紙條傳訊後,決定穿著裙子改得短短的制服,帶著空空如也的書包,搭捷運。


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安靜且無人的車廂,充滿被綠葉折射過所特有的透亮光線。我和T沒有說話地一人佔據一個天藍色座位,笑嘻嘻看著窗外的浮光掠影。一路這樣盯著還未被改變的捷運沿線,到了沒有水泥圍牆、沒有流行服飾的淡水老街。


當時的老街長得並非現在這種德性。現在的老街總充斥一種被逼退的意味。擁擠帶來的「不得不」,反映在同質性極高的名產販賣店,而真正屬於在地的,如淡江戲院,卻必須以一種毫不害臊的方式立了鮮黃招牌,卻又遮遮掩掩地躲在街市後面。


多年前,捷運票價不若現在便宜,公車轉乘也沒有折扣,我卻經常帶著高中玩班聯會認識,從中南部北上的朋友們走上遠遠的一趟淡水。當時還是輕巧的渡船,屬於八里的就在八里那頭,孔雀蛤和招潮蟹都沒有越界;從捷運到達的這頭要到對岸,先得等上長長的隊伍,買一張十五元的票,然後踏上微濕的船板,船伕們喊著「小心」,或許還攙扶你一把。


接著上船後人跟人便一個接一個緊挨著對方坐在不甚有質感的塑膠椅上。你嗅得到對方的汗味,可那時刻的夕陽很美,風很涼。而當天空充滿星子的某些夏夜,則有小販帶著一桶粉嫩荷花在岸邊兜售。這座小鎮,當時還有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氣質。


然而這些年,捷運很少無人了。即便捷運公司每天派人打掃、維護、禁止在車廂飲食…不禁保存的現代,終究還是陳舊、腐敗。微小的污垢藏身在車門前那一小道縫隙、金屬的手把有複雜的指紋…這些印記也這樣被運送到淡水,改變了這裡的風景,統一了台北市與台北縣。


如果沒有寬闊的淡水河岸在眼前,新設的水泥鋪面與廉價的木造涼亭,總給人一種位處都市叢林的感覺。然而淡水河岸也幾不復在。原來總有許多淡水魚苗在現今販售小管的岸邊繁殖,過去只要低頭一望,就能發現黑壓壓一片小魚頭在裡鑽動…但現在一併消失了,只剩油漬。


這些風景隱匿之後,曾有許久一段時間不到淡水。


直到我讀到這首詩—

我想我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有一間書店,緊臨著河岸邊
我為祂,守候著時間
守候每個季節的水鳥
守候泥穴裡沉睡的蟹
我時時勤拂拭,偶爾也縱容
比如說,一隻牆腳上睏著的蜘蛛
一片遭晚霞燒紅的落葉

有人在咖啡桌旁讀著一本書
有人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一首詩
有黃槿花的鐘聲輕輕地響起
在祂的耳邊
有人潮以及浪潮搔癢地舔過
祂腳下的土地
祂只有四十歲,然而
祂已經和宇宙一樣老了
一如遺忘發生於記憶
出發等同於無可抵達
祂靜靜閉上眼睛
祂睜開祂的心

晨起的山色喚醒了咖啡香
夜晚的河水將四壁塗成深藍
當書店穩穩地睡去
有如潮汐正推動著搖籃
時間與空間
在書架與書架之間
悄悄地轉換
所有的書回復成為樹木
所有的鉛字還原為泥土
所有的人回到了水
那曾經是水草的款擺
花瓣上的露與海上的霧
雲朵內部細細的吸吮
果樹上懸掛的甜美

我想我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本來無信仰,卻供奉祂為偶像
本來無塵埃,卻為了祂而明亮
我無可言說,彷彿背負一個任務
經百千劫,為了替時間守候
一個秘密的名字


這首詩出自淡水一家位於渡船頭附近二樓的獨立書店店員二號隱匿。讀完這首詩後,很心動。特別喜歡「所有的書回復成為樹木所有的鉛字還原為泥土」兩個句子。但我依舊隔了一陣子才到這家書店—「有河book」,即便當時網路上早流傳著,關於它究竟多美麗。


後來第一次到有河,一樣是個晴朗午後,但繞了兩圈看了書目,我便離開了。離開是因為一種衝動—我覺得我必須觀望,以防這樣的美麗只是一個符號—但推開玻璃門下樓的瞬間就立刻感到後悔—匆匆一瞥便馬上在心裡殘留著那些書的名字,怎麼可能騙人?


然後我去了第二次。忝不知恥地立刻買下多本書以便搶到限量的吊書袋。當時還不認識店員一號686,也不認識隱匿。我拿了書便佔據一角邊上網邊讀書一如我窩在家裡的模樣只差沒將腳盤在椅子上。


那樣的下午時光流逝得很快,恰如其份的音樂讓人忘了時間;天光漸暗,貓仔就來,安靜且稍帶孤僻的隱匿便從吧台後現身(總覺得隱匿身上有覓貓雷達否則怎麼貓一來她就發現呢),剎時間小小的空間場景置換—清瘦的隱匿餵貓時,我耳邊總會響起音樂劇《貓》的主題曲《Memory》。


她總是等待貓。然後在貓的一切細節發現貓的快樂、悲傷、失望、盼望。貓不來了,她擔憂;貓到天堂了,她哭泣;貓的行蹤難以掌握,但她持續等待。然後說話沉穩緩慢的
686總看著她,帶著笑,瞇著眼。


「即將要天亮了嗎?
我必須等待日出
我得思考一下未來的生活
我不能屈服
當黎明到來
今夜也將成為回憶
新的一天就要開始」


看著她們的微笑,總有這些句子被吟唱的感覺,然後我相信她們是「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於是那之後,只要我想讀的書有河有,我便不在其他書店買書。甚至得空,便到有河一趟,我相信讓「所有的鉛字還原為泥土」的心,會為我找到合適的書,一如這家書店召喚著兩位店員。


是的,有河辦過許多活動,電影、講座,但除了一場與移工相關的座談,到有河,只為買書。我是這樣認定且竊以為兩位店員應該也這樣認定—有河是家書店。或許有河有咖啡、有甜點、有電影…但只要用心瀏覽書架上的書,不難發現兩位店員其實相當認真地維持平衡—比如說,有出現在副刊的柯裕棻,也有許多人未曾聽聞的李銳。


確實這些書目誠品都有,而誠品相對的近,買完書還能逛街並且7-11就有鐵蛋和魚酥(天啊它還二十四小時);但有河這個空間提供的不僅是不同的閱讀取向,更多是一種價值—關於閱讀如何美好、多元,以及某些書裡生冷的知識,如何變成一部電影或與生活中的一切產生關連(移工、資本主義、歷史、全球化…)


它並且提供一幅風景,在褪色的淡水老街裡,展示一種不怕逼仄的姿態。


因此,當今天(好吧,昨天下午),隱匿張貼了最有名的短命書店,許多人看了,開始不捨地討論,甚至道別,或再度提供許多解套—而我只是想,有河是家書店。


於是我會再度前往與書相遇,帶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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