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通勤工具是默劇的起源。即便開著燈,也像是安裝著壞掉的燈泡一樣一閃一滅、一閃一滅,使得所有東西都舊了—明明該清楚的眼耳口鼻卻只賸輪廓,並罩著一層灰塵。


車體空間總是有限,而忙碌奔走的人讓車廂負載更多。晨間座椅上的人多半發呆、睡覺、吃早餐;拉著吊環的人眼睛則總望向窗外,像尋找甚麼,但其實只能望見灰濛濛的天光。


於是早晨的通勤工具總充塞令人煩躁的味道。那味道如雨衣淋濕後被隨意棄置在閉塞的空間後產生的霉味—讓人焦慮得不了得;而車上的乘客與司機無論坐或站、位處何方、窗子是開的或關的—身上的光影全都一樣,特別是臉和眼睛,像被黑墨胡亂渲染過然後晾乾的宣紙,皺成一團,凹凸不平。


於是在此車錯身而過的凡人宛如墮入折磨又折磨的阿鼻地獄,宿命而呆滯地被透過公路被運送到橋的那端,成為城市的魑魅魍魎—早晨的通勤工具自然沒有聲響。沒有笑容。沒有交會。


晨間的通勤工具上誰也看不見誰,但午間的通勤工具卻相反。午間的交通工具通常人少,如電車上深綠色的長排座位,總只散坐著不到十位的乘客。這些乘客用最慢的速度離開台北城,於是似乎能夠喘息了—她們閱讀、聽音樂,以及撞見彼此平時不易揭露的靈魂。


那天搭上的是近十一點開往楊梅的區間車。車過中壢,一位婦女上車。在熱天中午她以粉紅與藍的洗衣夾,仔仔細細地為她的臉龐掩上一層花布。往下望,她的穿著是時下不再流行的多層次打扮,層層堆疊的是蜷曲了袖口、沒有補丁的棉質上衣。她並戴著袖套,身下套著灰髒的棉褲,腳上則趿著雙鮮紅的家居拖鞋。


婦人應該有些年歲。從她不加修飾的淡灰色眉毛可推知一二。還有她眼角的皺折,曲曲疊疊幽幽微微,是那種大哭大笑才會長成的樣態。她上車後一語不發,步履穩健地踏著,坐在我左前方。她提的紅白塑膠袋雖然舊但卻乾淨,仔細折疊包裹後被安置在她胸懷裡。


她的扮相我不陌生。明白點說,婦人身處的世界是眾人以為傾斜的那頭。但她望著眾人的眼神毫無遲疑、沒有恐懼,略彎的眼透露出的反而是憐憫與寬厚—她接受眾人挑戰的打量眼光,即便她與那些盛開在布上的豔麗一起流浪太久,顏色褪了,又帶點滄桑。


但窗外畢竟陽光滿滿而花形狀良好。婦人對我眨眼,輕聲說:只要向陽,就能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