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雲林斗南的「希望工場」,迎面而來的是高壯的阿哲和工場負責人卓中信。阿哲看見佈滿灰塵的車,說:「我幫你洗,我喜歡洗車。」卓中信附和:「他很會洗噢。不過,洗完要給他50元並稱讚他。」這裡是身心障礙者的庇護工場,更確切的形容是:身心障礙者的花圃。


走進希望工場,右手邊的辦公室坐著兩位張姓女老師,她們與卓中信3人,是希望工場所有的工作人員。兩年來,工場幾乎沒有政府補助,僅靠著微薄的人力與社區協助,刻苦地幫助近30位身心障礙者。


卓中信畢業自世新新聞專科、當兵完後,因時值師資缺乏的年代,雖無特教背景,仍順利被姊姊引薦入台中惠明學校教書,開啟他對特教的熱忱。卓中信精瘦,髮鬢有些銀白,說起話來神采飛揚;談起對服務身心障礙者應有的態度時,他的抬頭紋就更深刻點,像強調著「這是信仰」。但這個信仰,是卓中信以生命體會來的。


卓中信,是30年前「多氯聯苯毒油事件」的倖存者。毒油事件爆發後,因學校固守基督教「信仰、感謝上帝」、愛與包容能解決一切的態度,使學校不願為毒油事件誠懇道歉、負責,促使他為受害者發聲。時值戒嚴,卓中信成了異類,最後離開服務十多年的學校。


事發至今,毒油事件仍是卓中信心中的痛;離開學校後,他也曾遠離教育一段時日。某日,他思考:「人生真的不知道什麼事會發生。誰知道會中毒、中毒又沒死?或許是要我這條命再做些什麼事。」於是,卓中信先後在高雄等地協助視障者就業,兩年前回到故鄉雲林,創辦「雲林縣身心障礙者重建協會」,耕耘無人碰觸的領域。


卓中信表示,雲林縣因資訊不發達、地方政府缺乏主導性,身心障礙者幾乎無法受到良好、整體協助而「自立」;不少念到技職體系的身心障礙生,連1加1、看時鐘、搭車都不會。「她們不見得是重度智障,而是特教體系仍缺乏『個別化』的教育。」


卓中信笑稱自己「叛逆」、從小不好學;但在世新讀書時,現代思想史教授一句:「要獨立思考」刺激他至今;在惠明教書時,他從不照本宣科,反而經常透過實驗與討論,教導學生思考;進入身心障礙服務體系,他依然秉持這個宗旨。


一般人評估身心障礙者,都從「障別」判斷「什麼不能做」,但是,卓中信認為障別不是重點,他評估來到工場的孩子的個別狀況,設想「她們能做什麼」;他觀察到雲林的身心障礙者求職被拒絕,是因職種不符身心障礙者能力需求,因著「從細微處邊學邊成長」與「自立」的精神,工場的運作,從最簡單的「包裝」開始。


走進工場,每天約有十多位學員在這裡工作,「她們每個月賺的錢不過2、3千元,但她們逐漸進步,也學著社會化。」學員包裝各式各樣的品項:古坑咖啡、油切綠茶、菜瓜布、金紙、紙箱、蛋糕刀。


她們拿著紅繩把一疊疊金紙捆好、拿膠帶封起紙箱裝金紙、把塑膠刀放進塑膠套、把茶包的外盒封好;有人動作快、有人動作慢;有人話多,有人沉默。但唯一共通的是臉上有笑容。19歲的幼凰說:「我好喜歡做這個。」問起為什麼?她憨憨地笑,無法回答,卓中信在旁補充:「因為她們過去幾乎不受肯定。」






回憶起孩子的進步,卓中信不禁笑著說:「人家是喜憨兒,我們是『喜敢兒』,喜樂、勇敢。」學員小琳起初到工場時,總一副怯生生的樣子;雖然受過技職訓練,但幾乎什麼都不會,「老師說沒法幫她找到地方實習。」小琳母親難過地說。


18年來,小琳母親為照顧小琳寸步不離,看小琳被學校教育遺棄,她找上卓中信。卓中信記得第一次和小琳見面時,全部問題幾乎全由小琳母親代答,才發現原來小琳智能不足又有語言障礙,加上學習過程表現低成就,就愈缺乏自信、學習意願及能力。


小琳母親希望讓小琳到工場來,表示願意每天陪同;但卓中信表示:「如果妳不願意讓小琳試著自己來協會,我們就拒收。」他強調,庇護工場是要幫助孩子逐漸架構起自己的學習進程,慢慢進步而自立。小琳母親起初因擔心而不願意,但卓中信認為,過度保護會在無形中剝奪了孩子學習、嘗試事情的權利。


在卓中信堅持下,小琳母親與協會人員配合,一起教小琳搭車,起初因為小琳不夠專注,經常錯過班車;久而久之,小琳不但能獨自搭車來回,甚至還能帶著一個比她更弱勢的孩子來到工場一起工作。


從搭車開始訓練專注力,使小琳在工作上也出現進步。卓中信說,一年前,小琳連最簡單的黏貼貼紙動作,都因容易分心而貼歪、貼倒,現在,小琳已經能為自己賺進收入。每一次小琳進步所獲得的鼓勵與加油,都是她再進步的動力。


卓中信大笑:「這有多爽?很爽啊!用錢都買不到!」對他來說,「服務」身心障礙者,是為其重建獨自生活的可能,協會不像其他社福團體一直接政府補助案,「到後來都像在養團體的工作人員,而不是幫助需要的人。」


不拿補助,經費自然困難。但卓中信相信「接受、感動、付出」三部曲。他藉著每次與各種廠商碰面時,行銷協會服務的目的,從2、3個孩子開始努力,社區逐漸看到成果,無償提供場地給工場使用、工場內的8成設備,全是由各界善心人士捐贈。卓中信少談錢,談需求,卻穩穩地踏出每一步。


卓中信說,目前為止,協會只接一個政府案子、養一個專職人員;其餘便靠和孩子一起努力「做手工」。卓中信堅持將收入的8成作為孩子薪資,「她們做多少事,就領多少錢。」水電費則以剩下的2成收入支出,有時左支右絀。但他堅持撐下去。


此外,卓中信也懂得適時利用媒體發聲。「地方媒體被裁撤,更需要主動提供故事。」他細心紀錄每個孩子在工場的進步,在記者與他閒聊時提起,讓台灣各地有能力小額捐款者,都能有管道付出。


卓中信坦言經濟不景氣衝擊工場的包裝收入,「但最困難的早就過了。」去年,希望工場受愛心人士捐贈一塊地,本來與孩子共種植無毒洛神花,透過共同購買方式,讓購買者也參與土地農作、親自收成;可惜去年風災,洛神花「泡湯」。今年他與孩子仍要再接再勵。


微瞇眼,卓中信帶著野心,帥氣地笑說:「我希望進一步建立身心障礙者的獨立居所。」搭上無毒農業風潮、固守孩子基礎學習的包裝工作,他計畫配合企業的「工作假期」,讓企業主認養無毒洛神花。透過互動了解、透過認養協助,再多給予身心障礙者一點關懷,「唯有她們學習『自己生活』,才可能脫離家庭、進一步自立。」


話語甫畢,夕陽逐漸西下,學員一個個探頭進辦公室,對卓中信說再見。她們每天打卡、打招呼、決定自己的上下班時間;但也有兩三位學員總在下班後拿著花灑,跑到洛神花預定地澆灑目前種植在上的無毒蔬菜。斜陽灑落,孩子印在土壤上的足跡,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