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們:


我想與你們分享3/26立法院經濟委員會舉辦「農村再生條例草案」公聽會那天發生的一些些事,因為,從主流媒體上完全看不見那天真實發生過的情況。


3/26的早晨八點多,我抵達立法院。前一晚,臨睡前我有些緊張,想著今天要當抗議活動的「主持人」,掌麥克風,該怎麼臨機應變?因為之前已得知,農委會水保局有動員那些領經費補助的社區成員,同時對其他社區恐嚇:若反對農再,小心拿不到錢......。


因此,我們(台灣農村陣線)的工作人員,一而再、再而三的相互提醒,當天切莫發生衝突,若有人挑釁,也要冷靜,不能被形塑成民間兩邊,對政府的政策,「自己」意見不一;甚至是農村「自己」意見不一。


但事實證明,有些事,不是我們的態度如何就能展現,而是媒體與行政部門,早就已經「喬好」要怎麼「報導」這件事,不管我們的態度、意見如何。不過那天早晨,我還沒意識到這些,我只是有點緊張。


立法院內外,陸續來了識與不識的伙伴們,將近百人。本全老師說到,他昨夜睡不好,還念了經;我想我們的伙伴們,都把公聽會慎重的當一回事,當成重要的戰役之一,要透過發言、透過行動,傳遞出我們的心聲與理念,傳遞出我們的不滿與憂心。


可行政官員和媒體公司早已大致安排好「新聞」劇情了!我們還是慎重的一早起床,準備去迎戰。


一場不被報導、甚至被扭曲的戰役,朋友們,我要說,那還是場重要的戰役,真實發生過的戰役。


回到3/26號的早上,更早之前,清晨三、四點多,住在白河的農民薛弘明就騎腳踏車出門了,他必須騎腳踏車到車站,再搭車到台北。而從美濃來的正揚、啟尚哥等人,也透早就出門。從東勢與石岡出發的謝美麗等人,從蜿蜒的山路下山(我曾去過謝美麗主辦的農再說明會,才第一次到那「偏僻」的山村)。


台北的立法院,對很多人來說很近,但是對農民來說,那路程,何其迢遙,且遙遙的不只是地理上的距離、不只是公共交通工具的匱乏,更是政經與文化地位的大落差。


儘管很遠,農民們還是暫時放下田地,進入台北城,慎重的想要去表達心聲。畢竟,這是農再條例進入二讀前,立法院決議,必須舉辦的一場公聽會;第一場「正式」的公聽會。


「公」聽會?


名為公聽會,但那天,當各地的伙伴來到,想要進入公聽會場旁聽時,立法院的警衛出面攔阻了。其中一個警衛根本搞不清楚狀況,還很兇的說:「這不是公聽會啦,這是委員會」。


「這是公聽會!」
「這不是公聽會!」


「這是公聽會!」、「這不是公聽會」爭辯著。如今想來真是有點荒謬。明明是農村再生條例第一場正式的公聽會,而且依據當天公聽會的主席,彰化縣立委林滄敏的說詞聽來,可能是唯一一場、最後一場立法院的公聽會,竟然是這種情形,真讓人對行政與立法機關可以何等失職,大表「驚嘆」。


一場不對農民開放的、號稱要再生農村的公聽會。


透過民進黨立委的協助(公聽會竟然必須透過立委的協助,才能入場旁聽),一些伙伴們登記入場。在場外,我看見謝美麗從公聽會場內走出來,無奈的表示到,縱使進去了,也不能發言啊,有什麼用?


不准農民表達心聲的「公聽會」,而且可能是「官辦」的唯一一場。這算什麼「公聽會」?


於是那天早上,伙伴們舉牌呼口號後,「退回」立委潘孟安租借的會議室看公聽會轉播;時而噓聲,時而鼓掌。就我聽到的,連那些傾官方的學者,都不敢說農再條例是完備的好的草案,而是原則上大方向贊成,然後模糊的提及,該修也要修之類。可是,當天主流媒體的新聞報導,根本不是這樣。


是記者太笨嗎?聽不懂嗎?我看著那些濃妝豔抹、穿高跟鞋的女孩們,手拿麥克風,匆匆走過,身邊是扛著攝影機的男子。或者,是媒體老闆的力量太大?我想起在公聽會的前一天,看電視新聞(說實在話,我已經很少看電視新聞了,太多主持人的主持方式,以及報導內容,讓我幾乎不能忍受。)。偶爾看一下新聞,就看到農委會的置入性行銷。而且這不是我偶爾的頻率中,第一次看到的「行銷新聞」。這幾個月來,有好幾次,我都在民視新聞台裡,看到這類的新聞,我猜,三立電視台也不乏這種「新聞」!


「新聞」報導了某社區(我忘了名字),做社造多年了(因此,是從民進黨時代開始接受文建會補助的社區囉),把農村社區弄得美美的,新聞畫面中出現,微笑的人、一小塊被特寫的綠地等,然後----重點來了----社區的總幹事出來說話,說他們需要經費。


總幹事沒有直接說出口的,是農村再生條例(不管這法律怎麼爛、怎麼粗糙、怎麼後患無窮、怎麼空白授權給予行政官員無限擴權的權力),一定要過,盡快過,因為農委會水保局說,法條過了才能動用那舉債來的2000億,才能有更多錢下到地方去,而社區「很需要」、「很想要」經費。


但重點----如曾旭正老師提到----不需要通過農再條例,社區不是已經在做社造了?經費不是也一樣在撥了?有什麼建設、什麼美化、什麼工程發包,是非得農再條例通過才能做得嗎?


追根究底,只有兩樣,一就是2000億,二就是空白授權給縣市主管機關,強制徵收、重劃、重新分配與整備農村社區(沒有範圍規範)的土地。而開發土地也不是現今任一社區發展協會做得來的事啊,到時候法案做為一種武器,是握在縣府及農委會手中。


但有多少社區,或說,有多少民進黨時代開始領補助的社區工作者,抗拒得了誘惑?因此而噤聲?


甚至,縱使領補助也沒關係,反對惡法與社區營造,本來就是不同面向的兩件事,不必然衝突的,但是農委會卻搬出社區工作者來與反對條例的人「對抗」,這是統治者何等邪惡卻擁有長久歷史的分化伎倆啊。


回到領補助的社區工作者被動員、社區總幹事(公聽會裡發言的那位是退休老師)在新聞媒體上,被報導為來自農村的聲音,而真正的農民不能進入會場旁聽的那天,早上公聽會即將結束之際,伙伴們拿著小標語,以及從新竹尖石鄉運到台北的有機高麗菜(要感謝惠雯)等,走向公聽會門口,送菜給官員們,並呼口號,要他們重視農業,不要只是搞工程發包,搞大而無當的「建設」。


媒體的相機喀擦喀擦,但隔天,聯合報沒有報導,中國時報有一張幾乎佔四分之一版面的照片,但是沒有內文報導,只有一行圖說,被下標為「正反意見兩極」。彷彿這樣就是「中立」?


公聽會後,我們隨即召開記者會,但「剩」下來的記者已經很少了。不過,留下來的,我想都是真正想要理解的記者,譬如立報的記者胡慕情,以及我不認識的自由時報的記者陳曉宜等(請大家可以去閱讀他們的報導)。


我們的記者會,一點都不投主流媒體所好,不僅缺乏爆點,農民及學者們,發言還「過長」(據說立法院的記者會,發言最好都不要超過3分鐘之類),但我聽得很感動,甚至哽咽。我聽見我不知道的事,譬如白河蓮子的情形,譬如啟尚哥說到農地上蓋豪宅,農地的失地率超過百分之百,因為還會污染到臨田等。這一點一滴的小事,都牽涉到大環境與大結構,但是多麼可惜,也多麼令人擔心的是,台灣的記者們「沒空聽」。我更聽到很重要的觀念,譬如謝美麗說,為什麼工人有基本工資,農人沒有?


為什麼工人有基本工資而農人沒有?回家後我還在想,為什麼替資本家工作的人,才有基本工資的保障,而為人類生產糧食、不隸屬任何一間公司的小農,卻沒有基本的保障?


「過長」的記者會結束後,大多數伙伴們散去,很多人還要回去工作。美濃的朋友回美濃,台中的朋友回台中,嘉義的朋友回嘉義等。不過下午還有一場行動。那天,官方舉辦了國土規劃的會議,據說馬英九會到場致詞,我們決定殺過去抗議。


從立法院紅樓101室、群賢樓101室,轉戰到國際會議廳101室。


幾個人(大多是女人喔),搭計程車出征了。標語藏在袋子裡,抵達國際會議中心,在一大群整整齊齊、高高級級的西裝套裝裡,伙伴們假裝不動聲色的各自進入會場。


一踏入那個門,我的感覺是,喔,我進入了「大人國」。


台上是一排穿西裝的大人,台下也是一大群「正經八百」的大人們。坐中間的那個大人,被歡迎著入場後,坐下,請各部會官員報告他們的國土規劃之計畫。經建會、環保署、內政部......全台的權力中心,當權者。這些當權者講話很斯文,完全像催眠曲,他們照本宣科,按照發給予會者講義上的鉛字,再念一遍。


什麼保育啦、環保、保護優良農地啦......我確信,他們壓根、打心底,不相信他們自己講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話、廢話、虛偽至極的報告。不過整個會場,全場的教授學者們,倒還是行禮如儀的鼓掌。


我沒辦法聽下去,只好趴在桌子上睡覺。邊睡邊等待,不像我身旁的人,嘿,他也閉起眼了,只不過是坐著;我想他可能有成為官員的潛質,因為官員不都是坐著打盹嗎......。


言歸正傳,這「大人國遊記」的前半段,我睡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等到官員報告完了,開始自由發言。培慧很快的舉起手。她高舉著手,劉兆玄大概不好意思不點她,所以由培慧率先發難,陳述反對農村再生條例的事,接著我和增芝等人也都陸續發言反農再。


讓我偷偷的講一下,那天,讓我自己最感到高興的,是我報身份時,說我是作家吳音寧。聽來也許沒什麼,可是對我來說,是歷經多番掙扎才得以說出口的。


好啦,再回到下午的國土規劃會議,劉兆玄面對伙伴們的發言,沒有回應,而我們在劉兆玄走出會場時,拉了標語,喊了口號,被稍微制止,不過沒被抬出去----咦,竟然沒被抬出去耶!在事前的推想中,我們應該是被抬出去的----然後,國土規劃會議的工作人員搬動台上的桌椅,換馬英九被簇擁著(劉兆玄跟在他身後)進場了。


馬英九上台致詞,一開始就說,他剛進來時被嗆了。嘿,是怡婷和思穎「嗆」他。當時我和培慧等人入場內,怡婷和安慈負責「外場」。馬英九說,他被嗆說,要做好國土規劃,再談農村再生。坐在台下正對著他的我順勢說,暫緩通過農村再生條例。他回說:這樣會來不及。我說:不會來不及。他說,你聽我說完嘛,我就靜靜的聽他說了。然後他說到哪裡時,培慧冒了一句:農村再生條例是滅農法案。總之,我認為我們極其溫和,根本談不上「嗆」。


最後,馬英九終於講完他的場面話、空話(天啊,身為官員,一天要講多少空話),而在我們大喊「傾聽農民心聲」時,斯斯文文的走了。


在上位者,不需要吶喊,不需要冒著被抬被抓的風險大喊,他們斯斯文文的在隨扈的護送中,斯斯文文的走了。


而美濃、石岡、白河、東勢、我們彰化溪州、雲林、嘉義、宜蘭、台東、花蓮......各地的農民,他們縱使扯破喉嚨大喊,這些位於國際會議中心的西裝套裝人,聽得見嗎?


我們再次拿出標語時,馬上被制止。有一個女警(或者只是工作人員),強力壓制住我的手腕,很生氣的說,妳怎麼這麼沒有禮貌!我說,這不是禮不禮貌的問題。她說,這當然是沒有禮貌。而我的手被她抓得發痛,不想跟她爭辯,反正馬英九也走了。就這樣,我步出會場,伙伴們也陸續步出會場。


當晚我坐車南下,沒有看到新聞是否有報導、怎麼報?不過已輾轉知悉,一些很誇張的「報導」。我在電話中對一位搞運動的妹妹說,以前參與學運時,反正消息一定會被主流媒體封鎖,感覺還比較單純,現在面對這種,拿錢做新聞、以老闆的立場為立場的媒體,唉,實在不知道怎麼辦?


因此,回到家,我寫了這封信。我感到,這是一條長路啊!


護農村、護農業,還要對抗謊言、偽善,對抗金錢收買與威脅的長路上,我們不無感到疲憊、無力、卻又不甘心而仍然懷抱希望的走著。3/26日只是路途中的一天,「每天每天」套句台灣農村陣線「不要說再見----守護台灣農村」連署聲明中的句子,每天每天,我們都要爭取一點點、努力一點點,因為,我們真的不想和農村說再見。


音寧3/28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