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照胃鏡。
正確來說,是得照胃鏡,並且已經照完。


照胃鏡前得禁食禁水,為此一向少食的我,昨天賭氣拚了命找東西往嘴裡塞:早餐吃了生菜捲、紅茶、中午吃了土司、蛋、一小盅沙拉、一杯咖啡、晚上吃了青菜、雞肉、蕃茄湯,這三餐間的空檔還塞進了葡萄、魚酥、黑師傅捲心酥、奶茶。舉目所及能見到的食物無一倖免,無饑餓感,但硬要一小份一小份往胃裡填充。


我不想照胃鏡。


昨晚九點五十分走出房間,再度拿起魚酥。母親瞟我一眼笑了起來,十分不爽的我側目問她:「笑什麼笑!」她氣定神閒地回「沒什麼,只是提醒妳,剩十分鐘」。十分鐘?阿嬤目不轉睛盯著瞧的長命鄉土劇還沒衰亡,為什麼我只剩十分鐘能吃東西?「記得喝點水,再過十分鐘連水也不能喝。」母親再度補了一句。我咬著魚酥洩憤。


十分鐘後去刷牙,再吐一回。
有了平靜感。


一早進醫院,喝了胃乳、打了鎮定劑。護士呼喊我的名字,上床、側躺,頭下墊著紙巾、像待宰的豬咬著口器。醫生說:「放輕鬆,」一手拿著跟豬腸差不多粗細的黑管晃動著,「放輕鬆噢。」他再度說,並把那條黑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粗暴地,從我的食道進入胃進入幽微主管情緒的秘境,一探究竟。


醫生要我不要吞、不要嘔,輕聲細語翻動的手勁卻那樣大。感冒中的我不能不咳,嘔、再嘔,醫生便再勸:「不要吞、不要嘔。」顯示器裡映出我鮮紅的器官上有著一個、兩個、三個、幾個白花花的洞。醫生再翻攪,我努力遵照指示哈氣,不吞、不吞,不吞下這些外來的堅硬。他哄孩子似地說「快結束了。」頓然想起嘔吐最早原來也是孩子的事。於是終於脆弱地掉淚。無關痛。


願意面對胃鏡,是上周末的事,說面對不夠精確,安踏其他人的心比較像是理由。上周到花蓮講課,第一天穩當,第二天醒來乾嘔。白沫裡帶有鮮綠及豔藍的小點,美麗得讓我直盯著馬桶瞧,幾分鐘後才疑問─這是什麼顏色!但梳洗完畢就忘了這回事,在原住民媽媽的早餐店吃了豐盛的早餐、繼續講課。


期間胃隱隱作痛,但中午在S盛情下依然吃了上海菜、在時光二手書店喝了茶、最後在晚餐一塊蛋餅的壓力下,將所有食物一併嘔了出來。就這樣一路疼痛到聽完晚上生祥在璞石的演唱與回台北的火車上。


當最後一次嘔吐時盯著馬桶,瞧見豆腐、菜飯等食物殘渣。漱了口抹了嘴和眼角逼出的淚,對這樣的習以為常既困擾又感到安全。生理上知道這樣的嘔吐總有一天將出毛病,而那毛病將引出另一種更巨大的無關生理的痛;但嘔吐起始的陣痛記憶,還像一隻螞蟻啃咬眼角細嫩的皮肉那樣鮮明。忘不了。


其實已經伸手掐揉螞蟻,並毫不同情牠的肢離。在與嘔吐相依多年後,明白嘔吐本身就是這樣一件殘忍的事─不見血,不方休。這是一場孤獨無依的爭戰,敵人與戰俘的角色隨時自我替代轉換。詰辯、論證、質疑,與對抗。


世界總是如此黏滯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