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烏瓦知重建落成那天十分炎熱。一早和C在高速公路和W會合,電話那頭,F、N等人通通有事耽擱。正當不知所以之際,W提議先到部落晃晃,畢竟是落成,該看看族人辛苦築起的房子。我們於是沿著河岸到了部落。


進部落的那條路並不大,一如台北三鶯和溪洲部落。那路總是前進沒幾公尺就得拐彎,讓人懷疑是否走錯了路?途經河濱公園,嶄新又豪華,許許多多白浪在這裡騎單車、歇腳,而路的盡頭,才是族人的家。


下了車,迎面走來一位Faki,他是古拉思。瘦高的身材,看起來不太健康。古拉思身上帶著淡淡的酒味、眼窩有些凹陷,想必平時經常喝酒;形象像是那種在白浪眼中只會喝酒、不事生產的原住民。但今天古拉思很清醒,衣著整齊。他看見W後,很高興、誠摯地緊握W的手,邊對我和C微笑。古拉思的頭隨著握手的動作微微點著,他的語言並不華麗,只說:「謝謝妳們來,謝謝!」語氣是害羞的,像不可置信,原來自被迫遷的四個月來,真的有人願意陪著族人從有到無,再從無到有。


每當聽見族人對我說謝謝總會感到不知所措。若是溪洲、三鶯還好,至少盡了一點棉薄之力;但撒烏瓦知啊,在重建完成這一天前我未曾踏進一步。第一次踏進就收割別人辛苦的付出,慚愧。倒是對W來說,這句道謝恰如其所,這四個月來的重建,W是參了一腳的。每當需要人手,他就從台南藝術大學輾轉幾趟車程、走上長長的路,到這個河灣旁,幫忙蓋房子。



這個部落很小,一共十八戶。竹籬旁張貼影印的剪報,還有支持她們落地生根的一些簽名。走進部落大門,Fayi們挑著野菜、剖著苦花和香魚,邊和小孩子們聊天。入門右手邊是毀壞的建築,那是台北縣政府水利處「誤拆」的結果。往著一小土坡而上,就是族人的新家。她們用著廢棄或二手的材料,艱辛地蓋著自己的房子,遠遠看,像是學生時期宿營常居住的小木屋。



看著這木屋,想起到溪洲部落後要寫專題時,主管問我的話:「她們住在那裡真的是對的嗎?要不要考慮公平性的問題?她們的房子其實很不錯,現在河濱沿地地價高漲…」我在想,對都原部落陌生的人,那些騎著高級單車行經撒烏瓦知的人,會疑惑這裡是不是民宿吧?而果不其然,當午後在堤防上望著溪水時,就有人指著熱鬧歡慶的部落疑問:「咦,那裡是餐廳或民宿嗎?」


這段竟然不是往事呢。


部落同歡會其實下午才開始。在這之前,Faki、Fayi們都各自忙碌著裝飾房子及備菜款待。我問Fayi需要幫忙挑菜嗎?她們手腳俐落地用菜刀片下豬肉,邊對我說「不用了」。於是我們聊起苦花和香魚。Fayi說,這些魚都是族人自己捕來的,至於在哪裡捕的?「不能說,警察會來把我們抓走!」Fayi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我和C也笑開了。


但笑開的背後卻依然不免有著淡淡的哀愁。撒烏瓦知,是阿美族語「河岸、溪邊」之意,阿美族人自古傍河而居,適度採集狩獵是和自然共處的密訣。但如今,與撒烏瓦知相關的一切都是違法的。桃園縣政府因為族人的房子不好看,會影響自行車步道景觀,拆了撒烏瓦知族人幾十年來建立的家園。只有白浪,是否真的只有白浪的撒烏瓦知才能存在?


告別Fayi我和W開始幫忙裝飾房子。輔大心理系何東洪老師的太太是部落的秘書。她拿著一幀幀族人抗爭的照片,讓我們釘在族人的新居牆外。負責敲釘的是族人王金木大哥。金木大哥身材粗勇,是經驗老道的裝修師父。他的眼睛很大,喜歡帶著一抹難解的笑。我總覺得他再年輕一點,應能迷倒許多女孩。



金木大哥和其他族人對撒烏瓦知的感情都是一樣的。或是說,都市原住民的心聲都是一樣的;更精確一點說,被迫遷的弱勢者,都有著一樣的困惑─「何處是我家?」當家園(山林土地/原住民;原生家庭/樂生院民)被奪走,當靠著自己的力量重新打造家園,絕不是政府一聲令下,要人走就走得了的。


金木大哥回想被迫遷時,即便有陣子每天都大雨,族人們依舊忍耐著在帳棚裡蓋著濕淋淋的棉被睡。三鶯部落不也是?在冬日圍著一圈火光席地而眠,而樂生院民們渡過慘無人道的禁錮時日,這些,又豈是政府補助一點經費、蓋了一棟樓房,就能打發過去的?有些事,不是錢能解決的。秋菊打官司,就是要個說法而已。


好不容易釘完一層樓,我看見古拉思。這下他喝了酒了。族人們起鬨問他:「怎麼現在就在喝了?」古拉思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拿著裝酒的杯子,一手搔著頭說:「開心啊,也難過啊。想到房子曾經被拆,就難過啊!」一陣默然。是不是因為清醒的代價太痛,不如酒醉?


午餐過後,族人開始佈置同歡會的場地。她們向河濱公園借了舞台、搭起棚架,這天,三鶯、溪洲、崁津的族人也都來了。下午兩點,她們開始唱起撒烏瓦知之歌,她們在台上說著笑話調侃自己與白浪間的差異,她們跳舞…


其中有一段,頭目張進財上台發表演說,而我不能忘記。他說:原住民都很乖,原住民願意配合政府,只要讓他們就地居住。我在台下激動不已,為什麼必須很乖呢?不是應該像江一豪上台時說的─是族人讓我學習到什麼。生活就是抗爭,「當政府沒有還給我們應有的權利,就抗爭到底!」


確實呀。我想起C在大漢溪河堤上的感嘆:淡水河最大的兩支流大漢溪、新店溪,因著白浪所需的清淨水源築起了水庫,大漢溪水源被截後就沒有自然水源了。加上污水下水道不普及,人們的家庭廢水就這樣沿河排放,整條大漢溪幾乎都是廢污水。


而都市原住民,受經濟問題所迫離開清靜的山林,她們沿河而下來到整個都市最不願接觸的髒污集散地,卑微地祈求一塊,就算是類似於原本居住環境地區的場域就好,我們如何能讓她們再疑問「何處是我家」?撒烏瓦知,就是她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