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重創的霧台民宿村,攝於2007年5月)



聖經《創世紀》裡,有一段諾亞方舟的故事。故事描述上帝耶和華不滿地上充滿敗壞、不法的邪惡行為,於是計畫用洪水消滅惡人。祂讓大雨整整下了40天,世界陷入沉寂。日前前往遭受莫拉克颱風侵襲的災區,望著滾滾洪水,我想起這則啟示。


然而洪水沒有摧毀惡人的家園,反而帶走許多無名的人。權力改寫神的詔喻─握有資源者就能興築方舟,方舟上的人不是諾亞,而是政客、財團。而居住在惡人破壞後的土地上的無名的人,被凍結在滾滾泥漿、葬於碎片殘瓦。


短短50年,台灣從福爾摩莎變為醜惡之島。這座山林本質危脆的島嶼,被迫不斷接受各種經濟開發的衝擊。日本殖民政府與國民政府來台後,先是大片砍伐保水固土的林木,後有工業起飛的填海造陸,如今慢活休閒風潮興起,開發之手又以另一種開發形式,再度伸向森林海濱…。


蝗蟲過境式地掠奪。如台北大學不動產與城鄉發展學系副教授廖本全所形容:「台灣人是一支逃難的民族。」50年來,既然我們鮮少親吻地土,自然無從感知島嶼的反噬力量。


60 年代之前,台灣各山區是原住民自給自足、小型農耕的家園,但自60年代後公路陸續開通,政府便上山從事森林作業與大規模農墾活動,武陵農場便是這時代的產物;大規模的農墾開發,早已超出山林所能負荷;但政府在林木資源被利用殆盡後,又轉而加重山林負擔,發展「觀光休閒農業」。


「觀光休閒農業」容許大規模民宿與飯店設施上山,政府與資本家投注的設施一一霸佔樹木的家。10年前,九二一大地震發生,是自然給予台灣民眾的一大警訊─大量土石崩坍而下,印證台灣島嶼先天體質不良,後天利用不能不慎。


但台灣政府反其道而行,允許不當開發繼續上山,擴大對自然資源的謬用。翻開地圖,太麻里一帶除金針山外,山林少有開發。但金針山的向陽坡地種滿金針,背陽是大規模的檳榔樹,小小的3百公頃坡地,交雜林立高達22家民宿;一旦有雨,土石便被帶往太麻里溪,長年下來形成淤積。遇上這回大雨,淤積與山上的泥沙雙面夾攻,太麻里於是重創。


去年,政府提出《農村再生條例》,便是要大規模發展「休閒農業」,而休閒農業地區除了山區,更擴及洪水來時可當作滯洪池、以避免淹水的大片農地。這次風災慘遭滅村的台東太麻里,便是農村再生條例的示範區,但風災發生至今,未見執政者的行動與反省,《農村再生條例》甚至被排為優先審理法案。


將視線移往消失於台灣地圖的高雄縣小林村,雖滅村主因尚未確認,但與「曾文水庫越域引水計畫」脫不了關係。越域引水計畫原為濱南工業區、國光石化而建設,需穿越阿里山山脈與霍比亞湖山列,沿線通過斷層、地熱區、擠壓潛能區、高湧水帶、天然氣潛藏構造等,開發前即引發當地居民與環保團體反對,但水利署在工業開發壓力下執意進行。


風災的龐大雨量,固然是引發小林村脆弱地質爆發土石流原因之一,但越域引水在不適開發的地方建設,絕對難辭其咎。只是無名者所承受的苦痛不僅於此,越域引水這類水資源調配計畫,只是提供開發案運轉的環節之一,工業區一旦興建,其污染與破壞更加巨大。


以雲林湖山水庫興建為例,湖山水庫生物多樣性豐富、一樣位於地質脆弱地帶,但為供水給麥寮台塑六輕、台塑煉鋼廠、中部科學工業園區等工業使用,依舊強力開發。湖山水庫水源清水溪上游,在九二一地震後產生新草嶺潭,累積1億2千萬立方公尺土石,正往下游流動,一旦水庫潰壩,屆時雲林斗六市民生命將受威脅。


而台塑六輕是重石化工業,進駐雲林後被稱為「惡魔島」,其工業煙囪每天吐納無數污染物,使得居民罹癌率大增、漁獲量與養殖狀況每況愈下。


更嚴重的是工業發展將加速地層下陷。以中科二林為例,其開發位址沉陷量高達每年3公分。二林位於水源嚴重不足的彰化,彰化地區每日20萬噸民生用水都來於地下水;科學園區進駐後,還要求自來水公司提供每日4,800噸的民生用水,地層下陷絕對加劇。


當初工業承諾帶來的經濟繁榮,僅止於財團,不及於一般民眾,但其後果卻要一般人承擔。全球暖化時代來臨,目前平均氣溫比90年代高攝氏1.5度。「聯合國跨政府氣候變遷小組」(IPCC)早已警告,隨著冰川融化,將有10億人用水短缺、靠海地區將有洪水災害;這次屏東林邊即是因地層下陷遭海水倒灌,災後已經超過2週,淤泥仍無法清理、高達半層樓。這一次是林邊,下次風災會是哪呢?


由於台灣政府面對莫拉克風災反應遲緩、遭受海、內外媒體抨擊與關注,為挽回執政信心,近日政府如火如荼推行災後重建。然而重建工作只是將一無所有的災民當成「氣候難民」強制遷離原居住地,卻忽略最根源的肇禍影響是開發思維─災難常態化,因此罹難的無名者將愈來愈多。


記得諾亞在洪水消退離開方舟後,獻上祭品給上帝,耶和華在聞見獻祭香氣決定不再用洪水毀滅世界,並製造一道彩虹,保證:「我使雲彩蓋地時,必有虹現於雲中,我便記念我與你們和各樣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約,不再毀壞一切有血肉的物了」。


莫拉克遠颺,若台灣民眾願意獻上讓土地休養生息的時間與空間,或許就能締約於自然,即使豪雨依然降下,但萬物與台灣民眾將會以笑容迎接生命所需的水源,而非哀痛逾恆的眼淚。


註:此文受《明報》邀約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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