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大頭鬼)


這篇筆記本該早早完成,但礙於重建條例風波、再度南下採訪專題,一直擱置。話說回來,816日這天正好是去佛光山看災民安置的日子,這陣子慈濟的永久屋問題也炒得沸沸揚揚,細細聆聽、觀看自稱「菩薩」的信眾們,發現在沒有同理心之下的一切作為,其實與善無關


816日那天早晨,一行人先是前往旗美社大主任張正揚的家中拜訪,大略描述前兩天在災區所見的景況,並進一步討論受災區的下一步何去何從。那時候還是災害發生的第一周,救災仍在持續,但旗美社大很早就設想到了重建後的種種問題。她們從政府或各援外團體送進部落或村莊的物資觀察到,災民所需要的,外界並不知道。


記得旗美社大的阿蘭妹開玩笑說:「原住民在問,怎麼沒有阿比跟酒?」這不是鼓勵藉此消愁,而是酒原本就是原民生活文化中的一部分;外界捐資的愛心一開始其實都是基於反應與推測,最多的物資是泡麵和水,但山中居民其實還能靠山泉水過活;過些日子終於開始送米,但沒水沒電怎麼煮?災民還需要發電機。


這些需求,在災後一兩週,藉著願意走進災區的志工們慢慢慢慢帶回來。需求,必須建立在真實的了解之上。而了解,必須透過時間的累積才可能得成。當時所有被救出的災民,因為救援混亂,被安置在不同地方,正揚大哥當時便擔心,這些受創嚴重的部落居民將會失去凝聚部落意識的機會。


而政府果然在受輿論攻擊後擬出急救章的重建條例,民間團體緊急地在條例通過前連三天開了記者會,我記得司馬庫斯的拉互依自嘲地說:「要抗議要靠你們(在台北的)幫忙啦,我們還在忙著救災找家人!」但抗議無用,強制遷村的條例終究還是過了,而所有重建,也忽略掉過去921震出的民間力量,直接交給所謂的,慈善團體。


16日那早結束拜訪後,一行人擠滿了W的車往佛光山找民族村的韃虎和一萱老師,當時佛光山安置的是那瑪夏鄉與桃源鄉的族人。記得一聽到原住民被安置在佛寺,大夥第一個反應都是:「這是魔幻寫實的故事劇本嗎?」走在佛光山長長的迴廊,好不容易到達族人被安置的福慧家園,所衝擊我的,卻超越魔幻寫實的形容。


首先是一張告示。告示上白紙黑字寫著三餐何時吃、不得葷、不得隨意進出安置場所,否則可能出了再也無法進。當時已近中午,族人們領著便當,慢慢走出室外,雖有帳篷,但依舊是高溫。況且人實在太多,有的只好隨意席地而坐,小孩子們戳著便當的菜飯,我問怎麼不吃?她們說都是素食,吃不習慣。


孩子誠實,成人在被問及住得習慣與否時,則不好意思地說,已經很謝謝宗教團體的收容。她們覺得,就算是尊重吧;但族人們對「只能進不能出」的公告頗感無奈,「畢竟我們有的家人還在山上、或許被安置在其他地方,若出去就回不來,很煩惱啊。」


就這樣,在擔心失去短期照顧的情況下,族人們只能每日每日地在偌大的空間等待,或如難民一樣鋪著睡墊在福慧家園內發呆;我假想著若是真有佛祖,祂會禁止悲苦的人們自由來往祂的門下嗎?


佛祖不只禁止族人自由來往,外人在進入福慧家園前,還必須經過通報。當我們自動地想推門進入安置場所找韃虎時,一位師姐兇悍地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問:「妳們要找誰?通報過了嗎?」當時愣住,W急忙說,有的通報了,於是才被放行。但至今我依然不懂,把關的原因。


雖說是為紀錄而南下,但望著部落族人的表情,我並沒有拿出相機。當時覺得不妥,不知道是否會干擾?直到我看見一位攝影師拿著專業相機,喀擦喀擦地拍攝,我才偷偷摸摸地站在角落,舉起相機,約略地捕捉一張,像難民營的安置所。


但當我轉身,方才阻擋我們入內的師姐再度兇狠地拉住我說:「這裡不准拍照!請妳把照片洗掉!」她瞠大眼盯著直到我將唯一一張照片刪除,接著強硬地把我送出「福慧家園」這個安置所,關上門,隔離了外界與族人。


那時其實沒有「別人能拍為何我不能拍」的憤怒,而是「我果然干擾了族人」;但一回神才發現,能拍照的那位攝影師,掛著佛光山的工作證。剎時間想起南下前報社信箱鎮日接到的佛光山新聞稿,內容不外乎法師捐了多少米、多麼照顧災民、佛光山真是慈善團體;忽然外面又傳來「來,笑一個」的聲音,又是另一位攝影師在外頭拍照─要求正在吃便當的孩子們拿著她們其實吃不慣的餐盒微笑


上周從災區回來後,正在寫專題,主管傳來訊息問:「慈濟問要不要跟著它們去採訪?」我問,採訪什麼呢?行程是永久屋以及長期課輔。想了想,決定連夜趕完手邊的專題,隔天一早南下。


南下前,打了電話給已經在追蹤慈濟永久屋問題的苦勞網的窮理,當晚他們在開會,決定隔天派兩位記者一起隨行。當天晚上,先是撥了電話給慈濟基金會的新聞聯絡人確認是否要先報名?對方說不用,於是我跟苦勞說,直接到定點集合就可以。但是隔天苦勞到了,卻發現,尷尬了,沒有她們的車票。


一直在我到達前,苦勞的陳寧和心華就和本報攝影記者、玉山電子報及慈濟的新聞聯絡人對看。當時慈濟基金會是這樣說的:「沒有發行程給她們,這樣多出來,票不夠。」態度很客氣,但也沒有思索如何爭取車票的動作。最後我請陳寧她們自己向高鐵拿媒體證登記,才順利拿到車票。當時不知道為什麼慈濟沒有反應,直到一路往南、搭上接駁車、一通電話響起。


那通電話是慈濟基金會發言人何日生先生打來的。我坐在最後座,其實聽不太到新聞聯絡人和何日生的對話。但坐在中排、聽得清楚的心華傳了短訊給陳寧,上頭寫著:「完蛋了,我們要被解決了。」我疑惑地問陳寧「解決是什麼意思?」她悄聲說待會再跟我說,然後打著短訊─因為苦勞之前寫了報導,何日生似乎很生氣、不滿。


車子忽然間停在離旗山中正橋不遠處的一座加油站,要與何日生及其他媒體會合再前往杉林鄉。等候之間,我和中時的記者與開車的慈濟師兄聊天,他看起來很慈祥,和我們聊著他想當媒體從業人員的女兒,聊啊聊,聊到災民。


加油站對面有著一間,我們在農地上經常會看見的,像忽然冒出的突兀大洋房,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台灣人欠缺協調感(而不僅僅是美感),我們抄襲或移植國外渡假勝地的房屋樣式,在這片我們不曾真正親近的土地上。


那位師兄說,上人非常心軟,因此從世界51個國家收來的善款,將專款用於災民身上。他強調,由於上人的慈愛,每戶災區家庭都可以得到一棟造價100150萬元的房子,「很美,就像那一棟(加油站對面那棟)」,他是這樣形容那棟房子的好─我都想要當災民了。


當下我沒有生氣的感覺。這或許是台灣人的觀念:「我為你好,我知道什麼對你好。」從慈濟救災的六大理念來看,山區危險,遷下來是很合理的,善款來了,蓋房子給災民住是很合理的,也因此我能體會何日生在與我們會合後對陳寧的「叮嚀」─慈濟不是不能批評,可是你們要求證。


但其實沒有什麼需要「求證」的。部落居民與慈濟間的爭執,並不在於指責慈濟是惡,而是慈濟為什麼急於和政府配合、一點討論空間都不給呢?上了車,一路到杉林,幾位記者都提出了疑問:「部落還在抗議,永久屋要先蓋嗎?」慈濟的說法是:抗議是一定的,但蓋了之後他們看了,就會喜歡。


我不否認或許有些年輕人嚮往的是舒服的場所,那瑪夏鄉的高度與杉林比起來仍有落差,或許永久屋的設計遠比部落傳統房子更適合居住也不一定。但我記得這個世界有一個名詞是差異性,並且我清楚知道,部落多半有議會制度,透過討論決定部落的公共事務。然而慈濟在當時仍未正面回應為什麼要急著蓋呢?而工程卻在我們離開的隔天,開始進行了。


那天,民族村民因土地問題決定要撤回同意書。土地的重要性,大概是慈濟無法想像或體會的吧。因為那天我所聽到的是這樣─


「原住民喔很好笑,我們房子就可以給他們50年,雖然政府地會提供多久不知道,但房子是免費的啊,他們居然問我們說如果房子壞了、地不是自己的怎麼辦?這問題真的是…難道她們在這幾年間不會去賺錢嗎?」


「原住民真的是很好笑。有那個家族很多人的,說她有兒子在外地,問說那可不可以也蓋房子給她兒子住?不然沒有地了,兒子以後怎麼生活?可是她兒子不會自己去賺錢嗎?拜託,那大家都要來當災民了嘛。」


慈濟人呵呵笑著說,原住民很好笑。原住民很好笑。慈濟人慈眉善目的笑著對我這樣說,彷彿原住民的提議是基於貪婪,而非「簽下永久屋的同意書後,就不能再回到原居住地」這樣的嚴重條件。


而怒氣終於在理成營造公司的人員(台北幾間新光三越皆是這家公司所蓋)指著產業道路對我說這條路將拓寬為20米,以供國外「參觀」用時爆發原來他人的不幸,是「慈善團體」的化妝品?


下午隨著慈濟到和春技術學院,看慈濟人帶領的課輔內容。像是制式的記者會一樣,慈濟人領著記者看孩子畫畫、看孩子打拳、看孩子唱歌跳舞。我不知道這些孩子知不知道我們要去,多半的孩子看到媒體的相機都開心地願意拍照,但依然有些孩子是怯於接觸的,必須蹲下與她們同高、試著說她們的語言,她們才對妳說話,而有的甚至直接說:「不要訪問我。」而我更不知道,在隨慈濟來的前一周,高雄縣政府教育處,因接獲家長反應,認為媒體嚴重打擾孩子上課與情緒,因而下令所有學校不准受訪,那麼,這些家長知道,媒體又來了嗎?


那天參訪的最後,我進到一間小學一年級生的教室,那間教室的孩子在畫畫,我看見一位女孩,拿著蠟筆寫上媽媽,然後又快速擦掉。她和我聊天,因為我問她:「妳剛剛好像寫媽媽,為什麼要擦掉啊?」她說,因為她寫得太醜了。


於是在她的要求下,我替她寫了「媽」,讓她跟著寫下一個「媽」,她跟我解釋她畫了爸爸、媽媽、她、阿公、阿嬤、弟弟的同時,一位慈濟人拿著錄音筆大喇喇地蹲在她旁邊對她說:「妹妹,妳喜歡畫畫對不對?師兄師姐來帶妳畫畫,妳有沒有很開心?」


女孩不說話了,收著她的蠟筆。這位慈濟人接著說,連珠炮地說,妳這張畫用了這個灰暗的顏色是因為妳害怕對不對?但妳又畫很多愛心,是喜歡愛心對吧?有很多很多的愛,就像慈濟的師兄師姐一樣對不對?妳這張畫要不要送給媽媽…


最後她指著桌上的名條問女孩:「這是妳的名字嗎?」女孩回答「嗯」。慈濟人收起了錄音筆,問我還要訪問嗎?「不然時間快到了,該走囉。」


912日,鴻海董事長郭台銘南下,行政院南區聯合服務中心執行長羅世雄終於坦承─永久屋之所以不能有討論時間,「是因為慈濟說要在6周內蓋完永久屋,行政單位有壓力。」而這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慈善團體為什麼又或挾著什麼權利─當該是主體的災民要求暫緩─對本該主導的政府施壓?


我不願這樣想。但主動說要蓋房子的是慈濟,拿著社會善款、不須經過重建條例的最有利標篩選,就將花費近7億的工程包給理成營造。理成營造雖聲稱是感佩上人而加入慈濟、成為營造團隊,但,又該怎麼證實呢?


我不願這樣想。但那天的說明會,何日生提到未來此地將蓋托兒所。我問了一個問題:是公立托兒所或慈濟經營的?何日生頓了一下對我笑說:「還沒定案,一切都還未知。」而若定案是由慈濟經營,我們可以允許社會善款讓慈濟蓋學校而後營利嗎?

我不願這樣想。但郭台銘提倡的有機農業,將由巨農有機農場與21世紀基金會共同運作。姑且不論環團與農運團體擔憂這個方案根本做不起來,就算做得起來,看似解決了族人沒有土地的營生困擾,但以目前來說,有機通路的收購價並沒有比大盤商高多少,有機這門生意獲利的,往往是市面上所見的里仁等有機商店。但成本卻是辛苦的有機農民負擔。


更別說21世紀基金會是個連Google大神都不太清楚的基金會,唯一查得到的清楚資訊,是它是一個九人團隊(其中四人兼職)、過去做過的事是製作報導以及辦了一個研討會,至於農業方面的成就或付出,農運團體說:「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基金會?」


我不願聯想但很難,這個基金會的創辦人是高育仁,也就是副閣揆朱立倫的岳父。這些快速及被忽略的資訊,究竟意味著什麼,而政府以及慈善團體,又可曾清楚明白地解釋過什麼?


風災帶來的傷害,確實源於山林水土被大肆破壞,但迄今只見慈善團體怪罪居民的超限利用,卻遺忘居民可以超限利用,是政治人物的鄉愿結果,甚至是政治人物力挺的後果;何況有更多更可怕的開發,完全不是區區小民可以做到的。


到目前為止,慈善事業在災後所宣傳的,是複製著過去單一片斷的刻板印象,忽略了所有事件的脈絡。在這樣的操作手法下,最初的加害者模糊了(是誰侵佔好土地、砍伐良木、水泥建設),或說根本沒有加害者了,但我們有了受害者,所以可以募款了…


慈,做為動詞是愛憐,做為名詞是深篤的愛;善是美好的事。但重建至今,我們真的努力企求慈善的境界?亦或只是
藉由他人的不幸與悲苦映襯自己的「高尚」,並製造了,慈善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