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中央社)



「看出大躍進的虛假和荒謬,並不需要深奧的理論,它只需要常識和一個正常人的感受。」─錢鋼


如果可以,希望每一位喊著「經濟與環保兼顧」假口號的政府官員,可以把這句話牢牢記在心底。不過我知道,這樣的想望真正是奢求。這些握權者不是一般人。她們擁有的是專業,不是常識;她們是菁英,不是正常人─至少不是那些遭遇不當開發的弱勢居民,那樣每日汲營於生活只求安定與健康的,正常人。


作家王家祥曾這樣描述早年高雄的不堪:「台灣就像隻鯨魚。台北都會區是其腦部,宜蘭則剛好是噴水孔。中央山脈則像是脊椎般。嘉南平原,則是鯨魚的腹部。而高雄很不幸的則是排泄處。」


但更實際的狀況卻是:重大經濟建設的浪潮,很早就讓鯨魚擱淺。從桃園一路到高雄的西半部,佈滿了經濟部工業局不斷開發的各種工業區;而東半部則是水泥廠與侵佔海岸的各式遊樂園或飯店。這隻鯨魚腹背受敵,並在近年加速開發下,準備死去。




雲林,是繼高雄之後淪陷的魚米之鄉。在六輕進駐後,這座城鎮幾乎難以翻身。印象中,台塑大煉鋼廠開發案,是轉移我報導關注焦點的關鍵。那時剛開始跑環保署、聽冗長不已的環評會,對制度還有信心。但幾場環評會聽下來後,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會在逐字紀錄稿後附上「()」,而其中全是髒話─因為我發現沒有制度,或說,「環境影響評估」並不為受開發影響的那群人所設計。


幾乎每一場大開發案都會有以下填空模式:

_____(開發單位名稱)再次重申過去重覆多次的立場,聲明開發案影響輕微,且有BACT設計,加上已回饋(如建設托兒所、種樹減碳、照護醫療),而且台灣需要_____(開發項目或是必殺技「國家重大建設」),因此_____(開發案名)應該蓋。


簡單地說,邏輯就是:對環境有影響,但影響很輕微,而且開發單位做出補救措施,所以可以接受這樣的環境破壞風險,於是通過審查。是的,通過審查。即便環評制度裡有「不予開發」的選項,但跑環署至今,無論開發的前提荒謬到人神共憤且環委也都心知肚明的狀況下,依然沒有聽過這樣的裁決。



至多,是稍為彌補心態地宣判:進入較嚴格的二階環評審查。而影響、壓制著環委的,正是制度、正是官僚,正是複雜的政經派系。不少環委私下也都坦承:面對大開發案,她們往往只能盡可能要求開發單位善盡環境保護的責任,因為「上面有壓力」。但我們又往往知道,這些開發單位通常不會善盡責任的。


我們看看六輕的超用水和空污。我們看看湖山水庫的破壞棲地和超挖。我們有太多案例擺在眼前。所謂善盡責任的要求不過是自我感覺良好的手段。看看八八風災後引起小林滅村說的曾文水庫越域引水、湖山水庫、大林電廠更新案…這些案子不勝枚舉,環評委員從來就不可能甩掉政治的包袱,尤以最近的中科二林基地開發案為最。




中科二林園區開發案從今年四月進行第一次環評審查,至上周為止,已是第五次專案小組審查。而在六月左右,此案已分別在環署和區委會開了高達十三次會議。密集召開的原因,是區委會和環署都不說破的「開發壓力」。這是過去沒有的狀況,因為既然沒有在會議做成結論而需要「補件再審」,往往需要至少一個月以上的時間,但中科連開幾次會,報告內容幾乎沒有更改。


記得去年八月到八里拜訪彰化二林子弟楊儒門,那時中科的案子還沒推出,我們聊起了這件事。楊儒門坦承,如果二林真的要蓋科學園區,他無法也不敢站出來反對,原因是家鄉的人放話,誰敢反對就打誰。而「打」,只是含蓄的說法。


二林這裡期待發展很久了。在科學園區的名號前,還有不少開發名目,但幾十年來,得知開發口號的人等待賣地卻只有空笑夢;楊儒門形容:「二林不會有人出來反對的,『大家』等太久了。」等待的不只賣地,還有土地空出來後的基礎建設。


二林在地一位知情人士透露,支持科學園區開發的一些代表,都是某位全台最有錢女立委之一的樁腳。這些人包了不少建設開發,是當地人都熟知的事。縣長卓伯源話也說得明白:「這是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政績。」年底的選舉熱戰,萬萬不能少掉這一筆。


而對高層的行政院而言,即將進駐中科二林的大廠友達光電,是對「愛台十二項建設」的「具體實踐」,在馬政府上台後一連串選舉承諾跳票後,能做的也就是盡量鞏固還可能實現的支票。




然而二林科學園區會產生的問題,從竹科一路發生至今日。其中最嚴重的就是廢水。因此在中科二林的開發案中,中科管理局也特別對廢水提出對策,包括「保證不影響養殖用水」,以及會用「全世界最嚴格的標準管制廠商」。


但這些保證有用嗎?


從竹科開始,其對環境的衝擊,已顯示在竹科下游的喀雅溪、頭前溪等水體。這些溪流查出已遭歐盟禁用的全氟有機物(PFOA、PFOS)。同樣的物質,在宏碁子公司佳士達投資的友達光電所排放廢水的霄裡溪中也找到。而這是為何中科二林遭反對的原因─友達是二林園區最大投資廠。


除全氟有機物外,這些廢水也被台大漁業研究所教授陳弘成老師證實「百分之百會造成綠牡蠣」。雖在香山綠牡蠣事件後,衛生署做出呼籲,表示這些綠牡蠣要長期食用才會造成問題,但重金屬的問題卻不止於此。


農漁民跳出來反對的原因,在於她們清楚知道重金屬是會累積的。即便消費者並不每天食用超量的綠牡蠣,但銅污染會影響整個生態系。如銅會在土壤和農作物中累積,造成農作物,特別是水稻和大麥生長不良,這是雲林農民聽到廢水要排到濁水溪時跳腳的原因。


而若廢水排到彰化舊濁水溪,除了綠牡蠣問題外,全台暢銷的牛奶如乳香世家等,都將「不能喝」。因為牛隻都喝地下水,這些含重金屬的水就算符合養殖,但是否符合畜牧、符合灌溉?政府的回應總是:灌溉水的標準太嚴格,這樣什麼開發都行不通。就,這樣。


是的,就這樣。遇上無法解釋說服的,就跳過,堅持一套說法「不影響養殖」(但過去臭名累累又要如何證實叫人相信?),就可以繼續要求開發。


那麼再看看中科承諾的「全世界最嚴格的標準」吧。中科表示,未來將要求廠商依照歐盟RRACH標準,要求廠商登錄它們所使用的產品物。但這裡有幾個漏洞,包括廠商可以「商業機密」為由不登錄某些物質,試問中科如何確認它們沒有使用歐盟禁用的物質進而管理?


當我一再一再地問中科局長楊文科,請他解釋,世界先進國家都要求「廠商必須對民眾完全公開製程中所使用的全部物質並上網登錄」,中科不要求廠商這麼做,何以是「最嚴格的標準」?楊文科卻答非所問一笑說:「這個我們會努力。」


事實上,當科學園區的進駐廠商不願公布所有製程使用物時,我們根本無法管制。以PFOA為例,友達其實並未直接使用這類物質,PFOA的產生,是因在科技製程,約有615種前驅物質會互相作用而產生這類化合物。而目前環保署也沒有任何監測儀器可測出此物質。




針對錯綜複雜的問題,環保署長沈世宏決定以「專家會議」的方式釐清爭議。讓我們稍微定義一下中科二林的廢水「爭議」。應該是「廢水到底對環境有沒有危害?」以及「若有危害,廠商提出的方法能否解決?」


但從上述我所描述的,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廢水有害,而廠商提出的方法不能解決。事實上在專家會議裡,學者專家也都清楚地做出這樣的結論,但中科在專家會議中專家會議依然只談「放流水之影響及因應」,意即重覆那些無用的策略。


在第三次專家會議時,專家學者依舊質疑,環保署綜計處長葉俊宏卻說:「專家會議不是決定中科能否開發,是假設中科『一定要開發,他一定要排放,不能叫他沒地方排』。」之後主席鄭福田便決議不再舉行專家會議了。廢水爭議被環署認定「有解」,而解套,不是廠商真的可以處理好民間團體、居民和學者都質疑的廢水內容,而是「廢水可以排到舊濁水溪或濁水溪」。


但為什麼要「假定中科一定要開發」呢?環保署是經濟部嗎?如果開發單位無法對破壞環境負起全責,究、竟、為、什、麼、一、定、要、開、發、呢




也就是這樣的過程,讓彰化農漁民在上周自發動員五百人北上環保署抗議。她們不懂:「如果環保署這樣不叫護航,那什麼才是護航?」在淒風苦雨中,我看著平均年齡六十歲左右的阿公阿嬤穿著雨衣抗議。她們說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抗議,透早六點多就北上,在颱風天這樣淋雨。「我們是真的不懂,養蚵養好好的,為什麼要開發害我們不能養?還要害我們有污染!」


她們說的話,轉換成「高貴而文明」的語言,正是:「人民不是該享有免於恐懼的自由」,以及「我們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但以重大建設為名的一連串「民主制度審查」,卻完全不民主地跳過徵詢這些利害關係人的意見,一路讓開發案過關斬將。


而行政院秘書長林中森,更在十月二號表示要跨部會協調國光石化、友達中科二林基地兩大重大開發案環評,友達廢水考慮進行回收,移做國光冷卻水,為友達面板廠排放水問題解套;國光石化案則以加快環評時程為協調重點,目標在明年第二季完成在彰化大城的環評審查。


但難道國光石化用完了,就不用排嗎?


所以居民憤怒了。上周她們擠進環評審查會中,要求在會場中聆聽和發言。而我以為,當環保署和中科管理局這樣欺負人時,居民在第五次專案小組才這樣做真是太客氣了,但環保署顯然看法不同。在那天審查結束後,對外發出了這樣的新聞稿:


環保署表示公開及參與是環境影響評估報告審查過程重要的一環,為落實民眾參與環境影響評估案件審查作業,環保署訂有「環境影響評估審查旁聽要點」。環保署尊重團體及居民於環評會議旁聽並表達意見的權利,也期望在和平、理性的情形下進行科學性、客觀性的討論,以釐清事實並溝通說明。但昨日會議部份團體、居民代表漠視相關規定,恣意鼓譟、拍桌咆哮,無禮打斷委員、專家學者發言,進行人格攻擊,部分言語已遊走恐嚇邊緣,且在未經主席同意下於會場攝影、錄影或錄音,已嚴重干擾會議的議事進行。部分與會的委員、專家學者及相關機關代表表示,感受到其威脅委員獨立客觀審查的意圖。環保署與環保團體一樣尊重環境價值的崇高地位,但不容許與會的環保團體或利益團體舉著環境保護的大旗,對委員進行言語與人格的攻擊及擾亂會場秩序。




我不明白。如果環署自己就未秉持科學與客觀性的討論,居民突破體制抗議,何以叫擾亂秩序?而環評會中本來也就規定,除了環委做討論外,可以錄音錄影。


環署在發完這篇新聞稿時並強調,下次開會不再允許居民發言。環署認為這樣是「給予環委獨立審查的空間」。但看看第五次專案小組的紀錄,多達40位登記發言人的發言內容,並沒有被環保署完全紀錄,尤其是那些不太識字的農漁民的發言,但她們,明明才是最直接的利害關係人。


而就在下周二(十三日)下午一點半,環保署就要再度審查這個案子了。在不到一周的時間,又要再度舉行。


我已經不想再看見這些農漁民必須下跪才能被環保署認為是「可接受的」理性討論。這些農漁民並不是每次都這樣強硬要求對話。當她們在雨中哭泣、在環評會中下跪,所謂的制度,曾經為她們的疑惑解答嗎?


農漁民們要再度北上。儘管她們知道,政府又會再度祭出百名手持盾牌的警力對付只能蚵殼米糠的她們。但她們要北上。而如果閱讀這篇文章的你願意,可以在十三日下午一點,在環保署前和農漁民站在一起。


「看出大躍進的虛假和荒謬,並不需要深奧的理論,它只需要常識和一個正常人的感受。」讓我們告訴政府官員,請他們做,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