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耶誕節,到二林相思寮。開著車一路南下,腦袋出現的是佳珣在《我們的島》拍攝的美麗三合院。據說相思寮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村莊,但直到實際去了當地才知道究竟有多小。要不是有彎曲折繞的小巷道、要不是院舍裡住著花白著頭又親切的農民們,從庄頭走到庄尾,怕不需半小時就足夠了。


本以為相思寮難找,實則多慮。車子拐進斗苑路直直行駛,抗爭的血淚布條就告訴往來的人「相思寮在這」。大家先是集合在竹棚,從竹棚內各種嗆馬的文宣、剪報、搶救阿扁等文字來看,這裡應該是台灣國的「抗爭基地」。



到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但多數仍是熟面孔。大夥相視而笑,不知道是尷尬還是自嘲─像豔麗的聖誕紅雖為冬日增添顏色,但大體還是灰的。一長掛白布攤在地上,周明文穿著他北上抗爭時常見的衣服,脫著鞋踩在上頭準備寫字。



一把尺橫在布條中間,周明文看了看,喃喃唸著「全國高科技受難者祈福音樂會」,盤詳著字與字的間格後,拿起毛筆沾了橘紅色的顏料,一筆揮下。邊看著周明文寫字我邊問:「昨天不是被抓走了?」他眼沒抬,手不停地回答我:「今早出來了。」然後頓了一下說:「她們(媒體、執政黨)老愛說我們是暴民,我們不是。」我笑著回他:「嘿啊。」


前一天,周明文開著他的「戰車」,和他台灣國的戰友們,去圍堵海協會長陳雲林。當晚的新聞是這樣說的:


獨派人士開著銀色廂型車,急轉彎,把路面上的交通錐直接撞翻,還高速繞圈,旁邊員警傻住,沒人敢靠近,當時開車的人就是他,周明文。台灣國二林分會執行長周明文:「當時我要追陳雲林。」記者:「要追陳雲林?」周明文:「對啊,但維安規格太超過了,那裡擋這裡也擋。」

周明文是台灣國二林分會執行長,把自己的廂型車改裝成戰車,四周貼滿「勿通匪類」布條,還有木頭釘成的十字架,要上下車得用爬的。周明文:「戰車都要這樣爬。」記者:「都要這樣喔。」

最後新聞下了結語─「周明文聲稱,用戰車達到「宣傳」目的,但瘋狂甩尾、原地打轉,現場民眾和員警搞不清楚訴求是什麼,先嚇出一身冷汗。」


那晚看到新聞報導(?)時,已經是周明文被逮捕的畫面。當時疑惑:「咦,是他噢?那明天的活動他會到嗎?」該說是不專業,或是政治不敏感,中科議題追了大半年,直到周明文被抓走,我才知道他是獨派人士。雖然一次在區委會審查時,一個電視台記者在報稿,暗暗說著「對,就是獨派的幹部」;但那時候,一點也沒有把周明文和獨派連結在一起。


獨派的形象是什麼?憤怒,愚蠢?還是激動又不知所云?我不知道答案。我所看見與理解的周明文,只是一個說著「我是一個牧師,毋擱這款代誌,連我這個牧師甲上帝嘛要抓狂!」的二林居民。他第一次說這句話的場合是環保署,那時候,中科的廢水正不知道該往哪排。




周明文說著那句話的表情很猙獰,幾乎是聲嘶力竭與咬牙切齒;甚至不少人說他是「神經病」。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表達方式其實我也被嚇到了,並且一直聽不懂「牧師」兩個字。回想起來,應該是和傳統的牧師形象不太符合,就如黑手的楊優半開玩笑地說:「這樣我也可以當牧師。」


但他卻這樣一路猙獰到底,看久了我竟也欣賞起他。從環保署到區委會,一次又一次重覆說著「廢水毒害彰化人」、「土匪政府強搶民地」、「二林居民不用活」的訴求。從選舉前,到選舉後─當去年底三合一選舉時,有人說,這一切不過只是政治操弄啊─周明文一路跟著所有受中科開發案影響的居民走過來。不同於,我一直無法喜歡的林重謨。




一次在環保署審查,來了約五百位彰化漁民;那天環署也祭出大陣仗警力應對,手持盾牌棍棒,有經驗地卡住環署前的樑柱。哪管居民往前衝,盾牌舉起來就和樑柱成了無敵防護。那天居民無法擠進去環署說話,於是由林重謨領著部分獨派人士,去總統府叫馬英九下台了。


知道消息時簡直要吐血。叫馬英九下台幹嘛?他不會理妳們啊!衝進來環保署才「好看」,才可能有擠上主流媒體版面的機會。但人最後還是被帶走了,稀稀疏疏的,冗長的環評大多無法見報。然後有人說,八卦!這有八卦的味道!勾、結、噢!


這樣的說法一直延續到中科審完、選舉選完。有八卦嗎?我以為,就只是林重謨為了老婆要選舉憑著說話還有些條理以及用「前立委」的招牌到環評會講話讓居民以為他吃很開但後來選舉完就跑了不管居民死活這樣數十年來在台灣各地上演的尋常戲碼啊。







二十五號下午,小八和月英帶著大家到隔天動土的場地,那時中科動土典禮的綵排剛結束,某技職學校的學生們很是興奮地吱吱喳喳;有些居民圍著中科擺設的想像圖模型,我們也圍上前去。


月英拿著麥克風,像導遊似地講解相思寮的情況。相思寮居民指著模型說「認不太出來家在哪裡」。嶄新的白色廠房模型和道路未來將立在當時我們腳踩的水泥地上,而據小八說,不久前,這裡還是一片蔗田。


一群警察圍過來了。中科管理局的人也來了。「不好意思我們綵排結束了可以請妳們離開嗎」先是好言好語的,於是大家說,我們看一下就走了,不能進來嗎?「沒有沒有我們很歡迎,明天再來啊,大家都可以來。」真的可以來嗎?「當然,中科管理局保證『每個人』都可以進來。」


正當還討價還價著(到底為什麼),便衣和警察開始拿出攝影機蒐證了,廣播響起再度趕人。大夥被迫走出氣球拱門。有兩位員警竊竊私語:「很和平嘛,只是來看看,沒什麼事吧?」但卻有一位不知哪來的員警,就一路跟拍所有走出來的人和車牌號碼。



我忍不住火大地問:「請問你依據什麼法律蒐證?」他緊閉嘴巴不說話。我再度大聲問:「請你回答我,你憑什麼蒐證、你知道自己違法了嗎?」加上破報的記者對著他猛拍,他才轉移攝影機的鏡頭說「我們有發言人」,然後當機立斷關了攝影機往回走。


(嚇唬誰呢?)


而事實上,相思寮居民幾乎進不去隔天的動土典禮,進去了也被當成「空仔」、被當成「暴民」款待。儘管她們只是手持白布條和陳情書而已,國安人員、警察滴水不漏地圍著最後進去陳情的十位老人家,比好自在還要強大。


等到典禮結束了,耳背的馬英九、吳敦義和卓伯源都進入車子裡了,一位相思寮的阿姨才終於回神過來那樣衝出去喊:「救命噢!」但卻立馬被員警擋了下來。然後一位國安人員故意衝撞她,大聲斥責:「妳夠了吧!暴民!」



(我追上前訪問他為何故意衝撞陳情人並拍攝他的臉,他很知道羞恥地用文件擋住自己於是我知道他大概的身份。但由於他一句話也不答又緊摀著臉,於是我動手扯下文件拍了他一張。他很怒地說:妳夠了我要告妳!啊,我有一年一告的宿命沒關係,誰來幫我找找他是誰?)




二十五號晚上的相思寮充滿歌聲。阿公阿嬤和小朋友與外地來的學生或關心中科四期的人,一起坐在鄰長家參加祈福音樂會。而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整晚都有三個便衣警察陪著大家「同樂」。


那天晚上周明文幾乎從頭坐到尾,當楊優唱《福氣個屁》時,他也跟著手舞足蹈。印象很深是有一段周明文為相思寮祈福。唸禱文前,他再度罵著馬英九、國民黨。沒有很認真地聽他罵什麼,大約就是勾結共匪之類、出賣台灣的說法。愈說愈激動的周明文,不知怎麼地讓我有些想笑。不是嘲弄,而是真心地覺得想笑。因為周明文是「認真」的。認真到我覺得有點傻。


我問當地種越光米外銷日本的農民洪德勝:「周明文一向這樣嗎?」他知道我在問什麼,很正經地回答我:「周明文以前不是這樣的。是很彬彬有禮的牧師。但因為國民黨對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從此他就…」


洪德勝沒有多談周明文的故事,但其實也不必。對我而言,無須重談過去國民黨曾做了什麼讓人厭惡的事,光中科四期爭議,就已是周明文說的「這連上帝也抓狂」。


抓狂的人總讓人害怕。抓狂的人,在社會中被稱為不尊重他人的人、被稱為暴民。但我們對暴又有那麼寬容的解釋:樂生到捷運局丟雞蛋是暴民、抗議WTO是暴民、反對工會法是暴民、反對ECFA是暴民…暴民難道是孫悟空從石頭蹦出來那樣?


(我們的眼睛只注視憤怒,卻看不見招致憤怒的原因。)




二十五號晚上,十多人住在鬍鬚伯家。他煮了一大鍋八寶湯圓,大家圍著邊吃邊自我介紹。隔天一早醒來,坐在客廳和鬍鬚伯聊天,赫然發現他記得大家的職業和臉孔,有些還記得名字。


不意外地談到徵收,他細數著家中的草木、圍牆的長寬高、當初買水塔的價錢、土地的價碼…每條每條鬍鬚伯都記得一清二楚,以至於當中科要用極低的價碼徵收他的土地與家園時,他無法不爭取。


鬍鬚伯對我說:「政府以為農民什麼都不知道,隨便講個數字就想騙我們!」他以水塔的價碼為例,二十年前和現在的白鐵價錢早翻了不知幾倍。「我跟妳講實在的,合理我們還能接受,但不能這樣用騙用搶的。」他摸了下鬍鬚後堅定地補充:「沒辦法,我們不識字的,記性特別好。」




當鬍鬚伯對我說這句話時,速記的手不由得停了下來,想起吳血阿嬤。而雖然鬍鬚伯嗆聲「誰敢來搶我家,我就跟他拚!我十八歲就殺豬,沒在怕!」當他進去中科四期動土典禮舉布條,馬英九等人理都不理,他追出去大喊救命時,卻那麼輕易地被三個人高馬大的警察架走。


典禮結束了,完全沒有辦法傳達陳情意見的三位相思寮阿嬤,提著中科送的禮物回到相思寮。我陪著陳黃暖阿嬤走著,她問:「妳怎麼沒有拿?」我笑著回她:「不爽拿它們的東西啦!」阿暖阿嬤拿的那一袋禮物,裝的是餅乾麵包。拿回來,是想給小孫子吃。


就在看著她們提著大紅色寫著「囍」的禮袋走進掛滿白布條的相思寮時,不禁悲觀地想:城市之外的這些景像,是否永遠難以翻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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