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的口頭禪,一直是「蘇花人生,讓人往生」。由於蘇花公路崩塌、政治人物藉此大吵爭吵、爭取蘇花高(改),長期關心蘇花這條路的開發問題的幾個環團界的朋友與學者們,一直陷入漫長的攻防戰。面對戴著「安全」這個無比堅實的鋼盔的傅崑萁,朋友們很難擋。而她們說實在也沒有要擋道路開發,而是希望好好地改善、好好地開發。


很可惜,就如同我在災區筆記(九)裡所寫的,主流媒體與政客都覺得蘇花亡魂的「死氣可用」,連續幾天將這個議題簡易切割成「蓋/不蓋」的二分議題;再加上,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民嘴,硬要將此事只簡化為「政治議題」(蘇花高騙選票),使得一條安全的路到底怎麼蓋的理性討論空間被壓縮。


儘管花蓮人不是鐵板一塊,但媒體可怕之處在於它無須真正創造一個龐大的群體,只要氛圍就可以了,沉默螺旋逼得人不能說不。


我這些長期關心蘇花這條路的幾位環保團體的朋友,不少人是花蓮人。從蘇花高的議題爭議至今,她們最不願看見的就是「花蓮被撕裂」。因此即便知道,傅崑萁的操弄是不對的,在一次又一次的討論裡,長期共同關心這個案子的團體希望較低調地面對。


低調,是不希望再讓不明事理卻被操弄的花蓮鄉親更憤怒;低調,是不希望再有機會讓媒體去捕捉衝突畫面;低調,是因為這場戰不管輸或贏,花蓮人都要回家。而這些環團的朋友們,是花蓮人。她們必須回到東部面對不管立場與她們一致或相反的人,她們必須回到東部面對不只有蘇花高(改)的這項議題。對立不是不能消弭,但這條路很漫長,花東的戰爭在蘇花改通過後才真正開始,而時間已經不夠了。


這兩週,身為一個媒體記者,除了盡本份的將真相傳遞出來之外,以身為朋友的身份,和朋友討論應對的媒體策略。連續幾天忙到沒有回家,即便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可以力挽狂瀾多少局勢,但唯一的底線就是:我們不跟傅崑萁當同一種人。我們不用任何方式讓對立更加深。


但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件讓我極為憤怒且不恥的事。就在大家開完澄清傅崑萁誤用數據誤導大眾、且媒體看似態度正面的記者會之後,開了漫長的會、做了海報,休息一下去吃飯。其中一位朋友T卻接到綠黨淡水區候選人王鐘銘的電話。王鐘銘指名找同樣是綠黨、也是花蓮人、一直在蘇花高戰線上的C,問他:「今天晚上綠黨去環保署前靜坐、為環評祈福好嗎?」


C掛了電話和我們討論。我們很快地下了「不要去比較好」的決定。原因是:現在去靜坐可能(一)沒有效益,媒體不會理。(二)媒體如果理了、播報了,一直認為環保團體就是透過環評在擋開發的花蓮民眾怎麼想?會不會更憤怒、會不會有衝突?一有衝突,媒體最愛了,但對開發案有任何幫助嗎?可以想見沒有。


於是C拒絕了王鐘銘,各自鳥獸散繼續忙碌。十一點多,卻接到王鐘銘發的「採訪通知」,宣告所有媒體他要去靜坐、請去採訪。我傻眼,而C也打電話說:「怎麼辦?她們硬要去坐耶?」


我思考了一下,決定由我與王鐘銘溝通。在這之前,我沒有和他說過任何一句話,但我識得他。因為在華文部落格大獎獲獎時,我寫了篇感言而他說他看完後決定「往前站」,我心裡懷抱的想像是:這應該多少是個能溝通的人,至少,若他對這篇文章的感動是「真的」,勢必知道什麼才叫「同理心」,而應該也了解我所謂行動,就是希望每個人清楚地認識自己,並且親自走踏過、了解過「想關心的議題」,才能行動。


但我錯了。


我撥給他,說明我是誰。用我處理公事的一貫生硬語氣詢問:「請問你們為什麼要去坐?打給C時,不是拒絕你們了嗎?」他的回答是,他評估後覺得還是應該要去坐,「因為不去坐,就陷入傅崑萁的邏輯、就等於同意他我們是製造對立的一方!」


這個回答讓我非常訝異。多麼自以為是的想法,又是多麼民粹式的語言與看待事情的二分眼光,難道事情總是非此即彼?我試圖向他說明,他的方式並不妥。以及其他長期參與的朋友的擔憂是什麼,但他顯然沒有想聽,只堅持:難道我不能做我要做的事嗎?


當時,我並不知道原來綠黨五區的候選人都要去靜坐,以為只有他,我於是說了:「我明白一點講,綠黨是個政黨,綠黨現在要選舉,你是候選人,你沒有參與過蘇花的議題(甚至連在螢光幕前出現都沒有),這樣媒體會怎麼想?」這很現實,老實說,也是綠黨候選人張宏林後來在電話裡跟我坦誠的:確實是有一些選舉考量。當記者這麼久了,雖然對政治冷感,這種基本嗅覺我還是有的,更何況其他老記者?更何況主流媒體?


但王鐘銘並沒有正面回應我的問題,而是直接火大了!立刻提高分貝質疑我:「妳在撩撥我的情緒、妳在意有所指、妳的意思是:我沒有運動資歷就不能發言嗎?」話真是愈說愈離譜,我詢問他:「那麼請問你沒有參與過,怎麼判斷你的行動不會對開發案造成影響?」


他卻說:「難道一定要百分之百保證都是正面效益才能做嗎!」分貝愈提愈高,高到脾氣不好的我也火大,請問他「一定要這麼大聲嗎」?王鐘銘卻理直氣壯地說:「因為妳一直在讓我有情緒!而且拜託,『大家出來做運動那麼久,妳問我這句話,跟當官的有什麼兩樣』!」


天知道,受過語言邏輯訓練的我生平最受不了人家講話沒邏輯,誰「做運動」那麼久?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搞運動」,我只是盡我這個角色所可以的一切。而王鐘銘在被推為綠黨候選人前,不好意思,孤陋寡聞的我,不認識他。且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難以理解,被人家吼、希望對方降低分貝,這樣就跟政府官員沒兩樣噢?


這不是最讓我生氣的。我聲音也提高了,嚴正地告訴王鐘銘:「不是任何事都要百分百正面才能做,但有比例問題;如果你靜坐,正面效果就算了,負面呢?你能負責嗎?」王鐘銘說他不會去製造衝突,他的訴求和我的環保團體朋友們一樣,立場和所有花蓮鄉親是一致的,問題是:「花蓮鄉親有認為你跟他同一國嗎?」


又請問,要怎麼不製造衝突?當環署已經圍起拒馬,當他坐在那邊,可以想見中正一分局一定會來關切、請他們離開。如果媒體來了,不走會和中正一起衝突,請問王鐘銘你走不走?如果媒體沒有來,請問你在那邊坐心酸嗎?而媒體去了如果要報出來,要什麼?答案在蘇花人生這兩週來不已經很明顯:就是要衝突!當時,王鐘銘宣稱他要在環署前坐到環評審查結束,好一個英雄!一夫當關,萬軍莫敵嗎?敵人是誰?不是這些被動員來或不明所以而來的花蓮鄉親耶,敵人是行政院長吳敦義、是交通部長毛治國、是環保署長沈世宏,再怎麼等而下之,也還有環評會的環評委員!請問王鐘銘:你有看過環評報告書嗎?你知道地質有哪些問題嗎?你知道哪幾段會湧水嗎?你知道生態敏感區有哪些嗎?你知道哪些物種沒有被調查到嗎?你知道該如何說服環委替代方案可行嗎?


請問,你有做任何功課嗎?
請問,你有像我的環保團體朋友F在花蓮做兩年的訪調嗎?


這不是資歷的問題,運動資歷四個字是從王鐘銘口中說出來的,我的質疑只有一個目的:如果你從沒深入接觸過,你憑什麼代言?而好笑的是,王鐘銘竟然回我:「難道一個運動不能有兩個主體嗎?」好一個主體!潘翰聲參與這麼久,環團跟綠黨怎麼切割?主體這字眼真好用,好用到我覺得它是句髒話!


更誇張的是,他竟然說:「如果現在不做,以後就沒有機會做!」如果不跟他一起做的人,搞蘇花高的運動就叫做「買贖罪券」。「王鐘銘先生,請問你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嗎?」我問他怎麼可以輕易說別人的付出是贖罪券?中科三輸了,大家放棄了嗎?中科四過關了,大家放棄了嗎?即便環保署爛到可以,真正站在前線的人放、棄、了、嗎?你一個從沒參與過的人,憑什麼說這句話!


張宏林途中把電話接了過去,為王鐘銘的語氣道歉。我不在乎語氣,我在乎的是,綠黨這個號稱跟環保團體站在一起、有別於民進黨的黨,到底是怎麼看待站在前線的這些人?很顯然,王鐘銘沒有想要跟這些人溝通,當然更別說了解了。據我所知,除了潘翰聲不斷說服其他人不該這樣做之外,這個黨的其他四區候選人認為還是該做的。而因為綠黨選舉策略一起行動,於是翰聲也被拖下水了。


我為潘翰聲叫屈。他是唯一一個從蘇花高大爭議堅持至今的人。他是我訪問砂石業者時被咬牙切齒的人。翰聲也許不是對整體案情無比了解、深入或專業,我也不行,那是角色與時間分配的限制,但潘翰聲是帶著女兒花很長時間和這些在前線的人不斷開會、討論策略、運用他的長處把事情說簡單的角色。為什麼他要被拖下水?


最後C轉述,在翰聲的溝通下,決定不坐到下午環評會結束,而是到早上九點、開記者會。記者會內容是:如果環評通過,就落髮選舉。好好笑,落髮可以幫助什麼?環評就會復活嗎?搏版面而已。


昨天氣到睡不著。我若不能算是綠黨的支持者,至少也是政治立場較相近的友善個人。在立報服務時,甚至做了系列選舉人物的專訪。即便昨天氣到睡不著,我依然壓抑著不寫文章,看綠黨靜坐的效應如何再說。好,效應不大,但王鐘銘完全沒有對他的態度有任何反省,在苦勞網上有著這樣一篇文章說明他為什麼要靜坐。


我只想說:靠這種浮濫的語言選舉,就算能選上,也只有一次。綠黨的支持者往往不是笨蛋,往往都有批判能力。這樣的格調,選什麼?一邊批評媒體,一邊不也在操弄媒體?把記者當笨蛋、把民眾當驢蛋嗎?國民兩黨都這麼爛,你們也跟著玩嗎?


我很失望。
但也恭喜綠黨:終於像個黨,不再是環保團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