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四日,國光石化的行政聽證會。原打算和靜梅與小豬姐當天一早再南下,但居民要提早舉辦遊行,決定提前一晚。忙碌整天,一行含司機大哥六人直到午夜才到彰化;住在芳苑有著雞屎味的民宿,天濛濛中,嘰嘰喳喳的麻雀叫喚著:開戰了。


車子行駛到大城鄉公所附近,警方已開始交管。下了車,環保團體的朋友們老早在那裡守候。映入眼裡的第一人,是雲林縣淺海養殖協會理事長林進郎。拎著相機、攝影機走向他正要招呼,林大哥卻先張開雙臂對我說:「抱一下。」下一秒耳邊傳來他細碎卻有力的重擊:「大姐昨晚過世了,親姐姐。」


愕然地抬頭望向他的雙眼,無法言語。林大哥接著緩緩地、用零碎的詞語拼出訊息:「和爸爸一樣。癌症。昨晚在台大醫院。」他說,已經拖太久了,末路了,要插管,太痛苦。所以決定放手。守在醫院,送親姐姐最後一程,然後風塵僕僕地南下。一清早,啞著嗓、紅著眼,站在即將爆發衝突的,國光石化行政聽證會的會場外。


「還好嗎?」我終於可以開口,嚅嚅諾諾的。
「還好,」林大哥說:「人總會走到這一步,看透就好。」


一旁傳來同業前往採訪的腳步聲。只得胡亂拍拍他的肩,故作輕鬆笑說:「那等一下不要太衝,我先工作。」林大哥點點頭,我們走向人群的兩頭。





「各位鄉親大家好,咱絕對要來反對國光石化…」才剛踏出步伐,一台綁著「反國光石化大聯盟」布條、掛著「暴政必亡」牌子的小汽車從反方向緩緩駛來。幾位朋友笑著猜:「咦,是牧師嗎?」我說一定是。那鮮明、清晰具韻律感的台語,一聽,就知道是牧師周明文。他是那位會爆罵三字經或多字經的周明文;開戰車去圍堵陳雲林的獨派牧師周明文;從反對中科四期一直到國光石化立場堅定、捐錢出力而無其他,總說「這款代誌那係做落企,連我這個牧師嘛也抓狂」的周明文。


車子與我們相會,坐在駕駛座的周牧師戴著墨鏡,很帥氣地舉手打招呼,他去停放他的戰車。時間逐漸來到八點半,數台遊覽車載著芳苑、王功的居民下車,周明文則從另一頭,穿戴著「夭壽政府、卓伯源死刑」的自製孝衣、高舉卓伯源的相片,和其他人推著寫有「中科死期」、「國光死化」的棺木走來。


從遊覽車走下來的,多是老幼婦孺,有些面孔,在日前北部舉辦的反國光石化大遊行見過。步履蹣跚、舉著白旗的長輩一個接一個走下車來,她們拿出身上的鮮黃布條,繫在額上、臂上─「反國光、顧子孫」。大城居民許小姐、吳晟老師的太太莊芳華老師,都帶著「未來」,走入群眾。




(圖:苦勞網陳寧)


短短數百公尺的距離,這群長者走得很緩。她們行經大力支持國光石化的立委鄭汝芬的競選廣告招牌下,她的笑容像在對長者們說:反對之路,永遠、徹底漫長。


贊成與反對的雙方短兵相接,在鄉公所前的窄仄馬路,以員警盾牌為分界,終於形成紅白大對抗的局面。反對國光石化的群眾裡,有穿著民進黨背心的政治人物;贊成國光石化的群眾裡,有穿著國民黨背心的政治人物。而支持民進黨或支持國民黨的一般人,都存在這兩群群眾裡。


但舉起麥克風的不是一般人。立委翁金珠穿著亮麗、站在反對方的戰車上強調國光石化不是在她就任彰化縣長任內引進的;贊成的戰車上則是彰化縣議員陳一惇、國民黨大城青工會會長吳仁凱、東城村長王介南等人。翁金珠不斷強調,國光石化是卓伯源帶進來的(說給誰聽呢?),另一方則叫囂「麥擱騙」、「幹你娘」、「不是大城人不要來管我們的事」、「要死去你家死(指抬棺者)」。


然後幾個贊成方的小混混,越過不甚緊密防範的警力,動手搶起了反對方的旗子,開始狂暴動手打人。遠遠地,我看見周明文被人重重地擊打頭部。他伸手護著,白花的髮忽然變得明顯。沒有回手。在慌亂過後周明文只是摸著被毆打的痛處說:「這樣知道誰是暴力了吧?」


然而媒體的處理是「環團暴力相向」。


回到台北,母親說她看見新聞,說「聽說反對方都是民進黨動員來的、不是在地人喔?」、「沒有開發怎麼有工作啦?」無法顧及她已經酒醉,和她狠狠吵了一架。剎時對媒體的政治操作憎恨不已。對於就連親密的家人都無法說服感到羞愧萬分。


我如此不滿翁金珠出現在反對方(儘管非她引入國光石化,但開闢大城工業區是她、彰濱工業區也有她,噢,我多記恨:樂生也有她。)、不滿除了一路支持環團的田秋堇以外的政治人物出現。卻又悲哀知道,如果沒有資源,光環團無法支應這些物力上的開支與串連。而政治不只是這些,還有歷史情結與無法放下的怨懟。


於是最有錢的立委的鄭汝芬的笑臉又映入腦海。
她說:反對之路,永遠、徹底漫長。







就這樣,被批為「假聽證」的行政聽證,在煙硝味中展開。贊成方與工業局希望草草結束以完成形式上的行政聽證好解凍預算,登記發言或參與的,都是樁腳、民代、石油工會甚至工業局代表;反對方則是真正受影響的居民、環團以及關心的學者。這樣的局面註定無法對話。


會場上每個人的發言,已經快能倒背如流。回鄉、就業機會、農牧永續、健康生活。誰都沒有錯,價值之中仍有金錢的基礎;只是我看不見真正的,就算一個也好,一個就好那樣真的活在風頭水尾無力賺吃的大城人說:「我需要國光石化。」沒有一個也沒有,只有已經足夠還要得更多的貪婪的嘴臉,用著讓人難以置信的態度面對這場會議,淪為小丑而不自知。







而反對方仍殷殷切切。林進郎大哥重覆著他對於六輕監督的無力。陳吉仲老師告訴贊成方「就算要反對也要知道自己損失多少、要國光立下賠償機制」;莊秉潔老師,則是盡力用他所知最淺白的語言告訴贊成方國光一旦興建生命如何損失。結束簡報後莊秉潔老師走下台,在反對方一陣錯愕中走入敵營,分送他自己印製的有關健康危害的簡報。而那些說話大聲的政客們卻不願伸手。甚至趕他回座位。




十五日立法院召開的健康風險評估公聽會,公衛學者詹長權老師講了一段,他認為為何環保署不願將既存風險明文列入技術規範的見解:


目前以增量風險去做可否開發的結果,根本不足以做風險管理的決策。因為開發選址最重要,選的地方若就是有人,怎可能不考慮現況就做決策?現在的風險評估技術規範中的特徵評估,隱含「開發量體不能變」的概念,但這等同於環署把工廠所在地的附近區域也當成工廠。


但工廠所在地的人有薪水,其他地區的人並沒有答應要來工廠工作,她們沒有為了薪水所以願意犧牲生命。從六輕所在地的麥寮沒有空品監測站,大城、芳苑一帶也沒有監測站就知道,政府在無意間認為這些鄉鎮就應該是工廠…但這些地方,一座六輕就影響至少七十萬,國光開發後還會影響七十萬人。這些被影響的人不是工人,他們可能只想當農漁民、沒有說要當工人…環保署為什麼可以這樣道德犯罪?



在記者席上激動地眼眶泛淚。但被詹長權老師稱為「有權力的人」的環保署長沈世宏卻說:「風險要小到零、到多少才可不關心?這跟成本很有關,多大成本投下去才可說算了、不要再管、花不起了?」


當國光石化已經引發如此大的爭議,有權者卻仍然這樣說,才讓我不得不覺悟且接受:在某些人眼裡,一切、永遠、可供標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