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鐘聖雄)


不是第一次看張森文哭,卻沒有一次這樣驚心動魄。絕望兩個字,甚至已經不適用在他身上。

張森文這個名字,一時間可能很難讓人記起。但若說起「張藥局」,對土地徵收案稍微有點印象的,便知道這是大埔的受害居民。

大埔案不符合土地徵收的原則要件,早已是說到爛的事。土地徵收必須符合正當性、必要性、必須是最後手段,大埔這案件,別說符合其中一個要件,實際上是連個邊都摸不著。

群創說要地,苗栗縣政府就圈地,一圈圈出個超越群創公司要的面積,再開發成都市計畫區。這是以開發工業區之名圈地,行土地炒作之實,沒有正當性。

律師詹順貴進一步指出,目前全台已開發的都市計劃區超過450個、面積高達47.5萬公頃,可以容納2400萬人口。這個數字超越全台人口,「更別說其中約有500萬人住在鄉村。也就是說,住在都市的只有1700萬人!」供過於求的浮濫計畫,沒有必要性。

在缺乏合理性及必要性的情況下,苗栗縣長劉政鴻動用怪手鏟田、出動優勢警力壓迫大埔居民,理所當然地引發眾怒。是幸也是不幸,犧牲了一塊良田,但至少讓所有土地徵收案件一起浮上檯面。農民兩次集結上凱道、輿論的支持,讓這問題備受矚目。時值總統選舉,迫使有意卡位總統選舉的吳敦義,不得不跳出來解決問題。

但「解決問題」四個字,實在太抬舉吳敦義。吳敦義所作的事,比較是台北大學不動產與城鄉環境發展學系副教授廖本全所說,是「擦屁股」的行為。因為吳敦義並沒有動用行政權,「停止」大埔案這樣一個不合法理的案件,而是採取了「以地易地」(保留房屋、農地集中劃設)的策略。

99817日,政大地政系教授徐世榮和幾位農民代表,進到行政院第一接待室,和吳敦義會面,與會者甚且包括苗栗縣長劉政鴻。這一場會面之所以重要,在於「爭議點的相關人員全都出席」,會中做出結論:

一、區段徵收範圍內之原土地所有權人,未於法定期限內完成申領抵價地者,其所有建物及基地同意原位置留,基地部分辦理專案

二、未於法定期限內完成申領抵價地原土地所有權人之農地,於區段徵收範圍內集中劃設農用土地,按其徵收前原有農地面積,採專案讓售方式辦理,並由苗栗縣政府協助施設農水路系統,以利其耕作。

這兩點簡單來說,就是原屋原地保留,農地統一集中劃設之後,按原面積進行專案讓售。


大埔居民朱馮敏無法接受,悄無聲息地自殺。就是在她自殺後不久、農陣開了記者會,我見到了張森文。

那時候的張森文活像被鬼附身。看上去像個人,卻處於瘋癲的失神狀態。他會哭、也會說話,但話語已經失去邏輯,典型的受創反應。張森文是傳統價值觀下成長的男人,認為養家就是他的責任。這樣的男人,遭遇兩次徵收,讓自己的房子,一坪一坪削減成六坪大;大埔徵收來襲時,張森文的太太彭秀春又爆發憂鬱症、成天哭。這一連串的事件,已經不是實質的損失,更是羞辱,以及無窮的自責。

然而大埔阿嬤的死,沒有撼動這個決議一絲一毫;吳敦義甚且能說出「她(大埔阿嬤)本來就有病」這種喪近天良的話語。無須事後諸葛,約莫在當時,大埔今日的悲劇就是可預見的。

那一天張森文哭叫著對媒體講話、又叫大家不要拍他。走路搖搖擺擺,看著他,我曾經以為張森文會去死。但他終究沒有,為了太太,他撐著;灣寶居民洪箱、張木村和陳幸雄等人,不斷致電或去訪,張森文夫婦,因著人間微薄的暖意,困難地活了下來。

就為了活下去。對我來說,捍衛家園,是展現生的意志。為了活下去,接受行政機關的將錯就錯,只求這錯能有一個停損點便好,但這盞微弱的希望之火,僅在99817日至100510日,燃燒了不到一年的時間。

991228日,內政部都委會按照了行政院的指示,做出原屋原地保留的決議;但苗栗縣政府卻不斷要求推翻、希望繼續徵收這些居民的土地與房舍;100510日,內政部都委會召開審議,竟然從善如流地遵照苗栗縣政府的意志。然而,這段期間,原先要地的群創公司已經完全不開發了、徵收的必要性跟合理性更加薄弱了,今天,10187日,內政部都委會還是做出了繼續徵收的決議。把大埔受害居民,當傻子一樣戲耍。

內政部都委會推翻的理由是什麼哪?

張森文的家,位於道路的街角,有一位和劉政鴻交好的當地里長,不斷說「保留張森文的家,會有交通安全疑慮、會出車禍」。就憑著這樣的理由,推翻了原屋原地保留的政策。有多可笑?於情,灣寶居民洪箱說得好:「台灣哪一條道路沒有發生過車禍?只要發生過車禍的都要拆房子嗎!」

於法理,律師詹順貴表示,行政院的政策指示,是根據土地徵收條例第44條第一項第四款,針對土地徵收案件,「行政院有權提出專案讓售」。換句話說,行政院的指示和徵收案「已經脫鉤」;之所以還要讓大埔案回到都委會,是因為徵收完成後、土地使用狀態被更改,必須再透過審議機制,讓建地變回農地。詹順貴強調,「都委會委員,基本上只能遵循這樣的邏輯去審議。」

可是我們所見並非如此,都委會委員,認為自己有權「重新審議」大埔案件。為什麼會這樣?徐世榮指出,都委會的委員組成,29位裡,有14位是機關代表。而都委會的審議機制,基本上是合議制、以主席意志為意志;換句話說,不是不能,而是不為。

前些日子,王家都更案抗爭,在那裡,我又遇見張森文。他和太太彭秀春一起聲援,同樣遭收家園被剝奪的「一般人」。那陣子我覺得,張森文雖然因為大埔的土地徵收案,隨著彭秀春也罹患嚴重憂鬱症,但那陣子他恢復了一點人色。悲憤還是有,但他已能夠自嘲。這代表,他恢復了一點信心。雖然不能說是積極正面的信心,但好說帶有李銳《太平風物》裡,砍了村長杜文革頭的陳有來的那種,「和你一拚」的氣魄。

好景不常。今天張森文跪在大眾面前,淚流滿面。抽抽噎噎,幾乎是無聲地掉淚。雖說是跪著,但毋寧說張森文是「站不起來」。今天營建署都委會,對兩年前前行政院長、現任副總統吳敦義承諾「原屋原地保留」的行政承諾置之不理,在大會裡確認了五月的決議,依然強行要拆除包括張森文、黃福記、朱樹以及柯成福這四戶的房屋。

張森文總算給打垮了。今天這場徵收案的結局,比起兩年前,只有他一個人成為「大埔棄兒」還難讓他接受大埔全拆、全不拆、只拆一戶到最後還是得拆,而且增加到拆除四戶。灣寶居民洪箱不禁痛哭大罵:「這真是凌遲!你要兩年前就拆光算了不是嗎!」

彭秀春、洪箱等人一擁而上,想攙扶張森文,但他動也不動。吳敦義兩年前出來擦屁股,不但沒有擦乾淨,反而再度將屎,抹在這些徵收戶的身上。

即便如此,張森文最後還是站了起來,即使步履蹣跚。彭秀春哭著說:「我會抗爭到政府來拆我家的那一天!」農陣表示,將繼續進行訴訟、前往行政院抗議,甚至不排除重回凱道。

土地徵收爭議沒有結束、大埔爭議沒有解決。
要還給徵收戶乾淨的臉孔,唯有把屎丟回吳敦義的臉上、塞回他的嘴裡!
我會持續紀錄,也邀請觀看的你們,參與農陣日後的每一場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