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吞噬。

在海上往回望的瞬間,這四個字竄入腦中。未能得見數十年前台灣西海岸被六輕填築的畫面,作為記者,不能不嗜血地坦承有些遺憾;但在邊佳蘭看見滄海桑田,才慶幸自己,不需在台灣再一次目睹所謂徹底毀滅。

看怪手和重機械往復地把沙填築在藍海之上,再望向林友勝和陳榮利,胃裡一陣翻攪。知道疼痛的確切原因:每起開發案中,鯨吞蠶食從不缺席。

陳榮利泊船,我們上岸。一位裸身的安哥正在替林友勝補網。林友勝嘆口氣:「補也補不完的。有時候不如不補。根本破到不能用。」不願放棄捕魚的林友勝,不僅收入銳減,每天還得遭遇抽砂船的攻擊,「它們船看到我們也都不會閃的,都直直往我們衝。而且它們經過的地方,會勾到我們的網,不但不迴避,也不補償,就是一直弄破我們的網。」

林友勝喃喃抱怨,安哥補網的手勢卻沒有停止。他席地而坐,一直保持靜默,腳底板有海砂與土壤混裹的厚實顏色,是那種,我很迷戀的沾染。安哥沒有理會我的注視,逕自把一目一目網都纏繞回原本的樣貌。正想開口問,繼續縫補有何意義?安哥卻在此時站了起來。綠色的漁網,輕巧地覆上他的雙腳,泥灰色的腳板藏在漁網底下,安哥的小腿在網裡,活成一尾安份的魚。


不問了。看著那一幕按下快門,將問題吞進腹裡。


不得不承認,世上沒有一件事毫無道理。

廣垠的大海在填海造陸工程啓動之後,出現許多突兀的黑色支柱,每一根支柱,都直入海床。支柱上有寫滿數字的白色線條,正是這些數字,判決了邊佳蘭的生死。



「這是什麼?」我問。

「測深度的。」

「哇,這裡的深度有八十米?」

「對啊,八十米。這就是為什麼馬來西亞政府要在這裡填海。」林友勝繼續說:「妳看這裡已經八十米了,還是風平浪靜,我們這種小漁船也能出海。加上馬來西亞沒有颱風,也沒有地震,大船的進出航線,都會經過這裡。新加坡也離我們很近,一個半小時就可以到了。所以,邊佳蘭就被選中了。」

風平浪靜,港闊水深,本原是邊佳蘭居民安身立命的環境條件。若你行經邊佳蘭,仔細閱讀這裡的地名,會發現邊佳蘭,是由一個又一個灣澳所組成:頭灣、大灣、新灣、二灣、三灣、泗灣、五灣、六灣、七灣。早些年,這些地名的尾末,還會加上「島」字。

當時移居來此的民眾,以為灣澳自成一國,故稱為「島」,一直到很後來,才發現島與島之間實則相連。他們的誤解,來自陸路的不發達。也因為交通不便,公共建設相對落後,邊佳蘭,曾是實實在在的蠻荒之地。

邊佳蘭的開拓史,可以追溯到212年前,當時邊佳蘭還沒有名姓,直到這裡的居民遭到瘧疾襲擊。在缺乏醫療資源的情況下,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邊佳蘭的每座灣澳。行經此地的人,便以馬來文「Mengerang」稱呼邊佳蘭,意即「痛苦的呻吟」。

幸好,人畢竟是柔韌的。




邊佳蘭的居民熬渡過水深火熱的疾病侵襲,靠著小小灣澳的庇護,捕魚、抓蝦、種植橡膠,最後慢慢發展觀光旅遊。走在鎮上,最常看見的就是海鮮樓和旅社。每個週末,新加坡的遊客搭著渡船來到邊佳蘭,攜著單車,在灣澳與灣澳間遨遊、消費,居民的生活,逐漸富足,不虞匱乏。

但馬來西亞政府,也如邊佳蘭居民一樣如此中意這曲折的海灣。



邊佳蘭的地理位置,正和新加坡的裕廊島遙遙相望。裕廊島,是近年新加坡填海造島的石化產業專區,去年國光石化開發爭議時,也一直被拿來當成優良表率。

國光石化之所以急欲發展,是看見亞太區域的石化市場。其中最重要的需求國,是中國。

根據統計,近年亞洲的乙消費量大約提高35%,約112萬公噸,預計在未來五年還要增長5.2%。屆時中國每年會消費12000萬公噸,每年消費量將增長9.7%。未來五年,將會達到每年24,000萬公噸的耗用量。

是的,國光石化的開發不為內需,而為外銷。但國光石化與經濟部依舊自稱為「基礎工業」,想方設法,要在台灣開發。但台灣發展石化數十年,已經付出太多龐大代價。近年六輕工安不斷出包,石化業對健康的影響調查不斷出爐,加上漁損不斷,石化業幾乎等同於污染這個詞。儘管國光石化強調開發以後會朝「高值化」的方向來發展,卻已難搏得民眾信任。

更別說,國光石化選定的大城溼地,是台灣最後一塊原始泥灘地,其外海更是珍稀的中華白海豚棲地;南北兩側,各受到彰濱工業區、台中火力發電廠及六輕的空氣污染包夾,加上台灣不產油,政府對煉油業者的低廉水、電力與稅金、土地租金補貼,讓台灣民眾再也無法忍受政府對石化業的扶植。

台灣的反國光石化戰爭,一戰六年。不論在野黨或執政黨,都知道石化專區再也不可能在台灣繼續誕生,但數十年來,縱觀兩黨,也從未有人提出產業轉型。更精確地說,國光石化,是兩黨都力捧的金雞蛋,於是,力挺產業出走、繼續維持台灣島內的石化產業轉型成為平衡政治利益的論述。民進黨大老蘇貞昌、蔡英文,總統馬英九、經濟部長施顏祥都說:「啊,出走吧,去國外吧。請放心,我們會協助你的。」在國光石化確定撤案前,政府老早安排中油公司到邊佳蘭參訪。

各蒙其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