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円覺寺隔天,搭乘新幹線往關西。在新大阪車站下車,拖著行李到旅館check in,旋即拎著小背包返回車站,搭JR往約莫十五分鐘路程的芦屋。

作家新井一二三曾在〈芦屋因緣〉一文寫道,自己以為東京之外的地方全是鄉下,「不過,連自大無知的東京人都說過關西有個地方叫芦屋,乃全國數一數二的高級住宅區,其名氣之大,只有東京的闊人集中地田園調布能相比。」刷卡出閘,映目而入的芦屋車站樸實無華,推開車站轉角的玻璃門,是與車站共構的百貨。這裡的專櫃不若東京喧鬧,沒有廣播、刺耳音樂、教人煩躁的招攬,就連燈光都散發充滿自信的穩當感。百貨販售的盡是高價產品,專供雍容華貴的婦人挑選。

走出車站,村上春樹《聽風的歌》裡的畫面重現:「前邊是大海,後邊是山,旁邊有巨大的港口城市。大部分居民住在有院子的二層樓房屋,也擁有汽車,其中不少家庭更有兩輛汽車。有河流和網球場、高爾夫球場、成排的大公館、外牆和圍牆」、幾個瀟灑的餐廳、時裝店、古老的圖書館、月見草繁茂的空地、有猴籠的公園。」芦屋的氛圍既低調又矜貴,除了連鎖便利商店,無論商辦或住家都富有節度。傳統望族氣味源遠流長,可一直追溯到明治維新時期。


江戶時代,豐臣秀吉建立大阪城,隨後疏水造陸、大鑿運河,佐以監看諸侯的政治手段,迫使各地米糧、特產都必須送到大阪運轉。大阪因而被稱為「日本的廚房」。福島核災前,三浦廣志的稻米便得先送往大阪。就連核災後,他也試圖從大阪重新立足。

地理位置不可取代性所帶來的經濟基礎,讓大阪得以累積文化資本,自江戶時代以來,大阪就是商人之城。1867年德川慶喜將軍將政權返還給天皇,隔年首都自京都遷至東京,古都千年劃下句點。儘管如此,關西兩大城市大阪與神戶的重要性沒有因此殞落。遷都後,文化資本回饋成為大阪變換發展的基礎。1869年,大阪府知事和地方仕紳在大阪開設「適塾」,引進西方醫學與科學知識。知名漫畫家手塚治虫的曾祖父即畢業於此。不少從這個私人教育體系畢業的學生,在日本於19世紀結束鎖國政策後,協助推動明治維新。



1873年到1913年間,日本的蒸汽船從26艘增加到1514艘。1872年到1914年間,鐵軌長度從18英哩到7100英哩。18751913年間,日本煤礦開採量,從60萬噸增加到2130萬噸。工業時代來臨,大阪港是石化重鎮,紡織業就近在大阪茁壯、力壓英國。「水都」逐漸成為「煙都」,甚至有了「東方曼徹斯特」的封號。1874年,大阪、神戶間的鐵道開通。1905年,私營鐵路阪神電車加入營運。1920年,阪急電鐵啓用。阪神、阪急兩家公司,便選定芦屋作為住宅開發腹地,召喚意欲逃離煙都的富賈。二次大戰,芦屋也遭受轟炸,超過四成住宅毀於一旦。但1951年,日本政府旋即頒布「芦屋國際文化住宅都市建設法」,至今走入芦屋,仍能窺見數十年前谷崎潤一郎在《深雪》一書中描述的城鎮樣態。若說芦屋是日本對現代化、對侵略能帶來富裕想像的化身,一點都不為過。

快啊、快啊,鐵道快速穿梭而過,不僅帶來表層的城市改造,更是精密的資源分配。鐵道最終索取的是工業化所需的能源,如福島縣的磐城便是煤炭小鎮。西化的特徵之一,即是衛星城市的進貢命運無從翻轉。資源的安排與計畫,都是為了讓更有資源者的地位鞏固。




1673年,日本六大財閥中的三井財團創立,在東京和京都經營綢緞莊與錢莊,幕府時代資助封建諸侯,成為一方富賈。明治維新時,三井財團資助調度軍餉、得到明治政府照顧,把持全國金融業,1876年更創立第一家私人銀行、創設三井物產,發展紡織、採礦、機械。另在1873年創立的三菱財團亦然。以海運起家,同樣握有當時的主要能源:煤炭。這些財團不只掌握產業資本,也掌握金融與商業資本。財閥主導發展動向,而地理環境侷限進一步發展的可能性。軍國主義與資本主義早在這時就密不可分。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只是小試身手,如今船堅炮利,是時候揭開全面向外侵略的序幕了!

燒殺擄掠,哀鴻遍野。直至美國在廣島上空投下原子彈。日本慘敗。

過去讀到這段歷史,無法想像焦土的面貌。即便宮崎駿製作的《螢火蟲之墓》,也未曾呈現華麗蕈狀雲籠罩在廣島上空的景狀。直至福島災後,《開往廣島的列車》出版,才能憑藉文字想像煉獄的模樣:

「山口看見一支火和灰柱騰空升向同溫層,看起來像是被火山煙柱包圍起來的巨大龍捲風。其怪物的頂端十足活躍,變得愈來愈高,愈來愈寬。山口告訴自己,當雲朵落到地面上時,每一種生物都會死亡。」 
 「炸彈蒸發了廣島境內所有的河水和池塘水。在半徑兩公里處,每片葉子的水分都蒸發殆盡,每隻在戶外的鳥兒和蟋蟀,每片草兒、每位軍人和每個孩童。這些都堆積成城市的蒸汽,向著同溫層的最下層竄升而去,蒸汽在那冷卻和凝結,然後開始墜落。」 
 「彷彿地球本身噴出烈火和煙霧,火焰扭曲上竄,自地底下爆裂而出。天空黑闇,地面卻是緋紅色。一個深紅色和黃色的斑駁鬼影從火焰之海中騰升而起,快要變成一座山。」

日本社會運動觀察家武藤一羊在福島災後寫下名為〈活著的廢墟:福島核電站——從原子彈爆炸談起〉的文章。這次到日本,特地前往拜訪,詢問他何以立此篇名?武藤一羊說:「廢墟是死掉的地方,但那地方又有活意,這是矛盾的狀態。但若以歷史來定義,福島確實是死的。」聽著武藤一羊的回覆,沈默且困惑:當花開豔麗,而人類卻再也難以歸返,生命是什麼?脆弱是什麼?永恆是什麼?時間,又是什麼?

旅程途中,重新複習村上春樹的《尋羊冒險記》。不只因為鍾愛村上春樹,更因他的書寫,皆在描繪戰爭背後的意識形態。

「然而這本書所考慮的現在指的是一九七〇年,並不是真正的現在。真正的現在是一九七八年十月。不過從寫一個町的通史來說,畢竟有必要在最後提到現在。就算那現在會立刻喪失其現在性,但誰也不能否定現在就是現在的事實。如果放棄現在就是現在的事實,那麼歷史也就不成其為歷史了。」 —《尋羊冒險記》(P.229,村上春樹)

歷史是鏡。但映照本身並無意義。明鏡需要凝視與睇看。可惜的是,日本政府始終未能瞭解「時間這東西無論如何總是串連著的。因為我們總是習慣性地依著自己的尺寸去切割時間,所以容易產生錯覺,而其實時間這東西確實是連續的。」(《尋羊冒險記》,P.91,村上春樹)




於是關西電力公司在福島核災後,以缺乏電力為理由,在日本政府的支持下,強力啓動核電廠的運轉。但日本缺電嗎?福島災後,所有電廠都停止運轉,進行壓力測試。全日本都被迫節電。直至關西電力公司重新啓動福井縣的大飯電廠時,關東沒有任何一座核電廠重新啓用,繁鬧的新宿街頭依舊五光十色。關西電力公司甚至在重啓大飯電廠後,停止節省15%的電力。原子力情報資料室主任伴英幸直言:「重啓電廠,完全都是為了電力公司的利益!」

電力公司背後的勢力,正是財閥。

二戰之後,三井財閥因著美國的勢力被迫解散。但二十世紀初,三井集團很快地藉由過去的經濟勢力,透過貸款、持股等方式,掌握企業集團的分枝另起爐灶。其中一家公司,便是製作核電機組的東芝公司。

歷經廣島原爆,日本其實曾經有過堅定的反核潮。但在國家與國家虛浮的軍事掠奪之間,民意被忽略甚至強制架空。美國在廣島轟下的原子彈,不僅毀滅日本侵略東亞所建立的一切,更創建冷戰的架構。武藤一羊指出,美國為了維持戰略佈局,將日本當作牽制蘇聯與中國的戰略棋子,陸續在太平洋群島進行核爆試驗,這一連串核爆試驗讓許多日本人受曝,曾有三千多萬筆署名拒絕核能。擔憂反美情緒繼續高漲,美國開始宣傳「核電是天使」,推廣核能發電的和平利用。

此時,三井等財閥和自民黨組成了「支配者集團」,也就是日本民眾俗稱的「原子力村」。自民黨一直希望恢復戰前所謂大東亞共榮圈的局勢,但船堅炮利已經不夠,美國的核電技術授與,是戰爭的基礎。無巧不巧,戰後也爆發石油危機,復甦經濟急需能源,使得渴望安穩和平的日本民眾,也逐漸妥協。

「日本政府想恢復戰前的榮景,美國想要掌控冷戰局勢,日本人民企求和平這三個既矛盾卻又相互作用的因素,讓核能在五〇年代中期進入日本。」武藤一羊表示,1960年左右,日本政府開始發展核武,不料發展受挫,「但日本政府還是繼續發展核能產業,將它定位在供電以及安全保障的位置,也就是保持在隨時可以發展核武的狀態。」

武藤一羊直言:「核電的原理就是從軍事的需要來的,如果沒有核彈何必要原子爐?核能只是加熱發電,和其他能源沒有兩樣。核電一直是軍事下的產物,不管世界上哪個國家,只要政治條件足夠,都隨時可以轉換成核彈,擁有核電廠的國家就是在思考這些事情。擁核,會有輻射外洩、核廢等問題,但這些在軍事架構之下,是完全可以不用考慮的。軍事產業下不會有環保的概念存在。」

默默地,又想起《尋羊冒險記》的段落:

「你那時給時鐘上了發條對嗎?」 
老鼠笑笑。「真是不可思議。在長達三十年的人生最後最後所做的事,竟然是幫時鐘上發條啊。都要死的人了,為什麼還為時鐘上什麼發條嘛?真奇怪啊。」 —《尋羊冒險記》(P.313,村上春樹)


「對那些撤離、被迫拋棄家園、拋棄城鎮避難的人們來說,福島核災等於是讓他們一手建立起來的自然和社會的組織遭到致命的破壞。而且輻射污染所造成的災害並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會以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為單位持續下去,一點一點地擴大,侵蝕著自然和社會。如果是自然災害的話,還可以通過災後重建進行復興。但從福島核電站的悲慘結局來看,同樣意義上的重建是不可能的。」(〈活著的廢墟:福島核電站——從原子彈爆炸談起〉,武藤一羊)

滴答滴答。死人上的發條滴答滴答。



那天下午,沿著芦屋川步行到出海口。那裡是神戶港。充滿晦暗苦澀的色調,礫石沾滿船舶的油漬,幾無人煙。當初逃離大阪港的富賈們,會知道在不斷不斷的發展歷程中,依舊無法閃避破敗的自然嗎?或許知道,或許假裝不知道。高高的防波堤守衛富裕的人,隔離了被防波堤與污染港灣夾擊的海岸邊那些年邁、鄙俗、沈默剖蚵的人們。


走上階梯。馬路旁即是高級住宅區。一名肥胖的剖蚵婦女旁若無人地脫下花褲小便。我驚詫,但僅短短一秒。因為記起途經芦屋圖書館時,看見牆面懸掛的芦屋發展史。



1995年,阪神淡路大地震。
福島核災,地震為肇災主因。

「羊博士難道不想回來這裡嗎?」 
「羊博士一直住在記憶裡。那個人並不想回到任何地方去。」 —《尋羊冒險記》(P.310,村上春樹)

那瞬間,剖蚵婦女衣著上的花,宛若我在福島所見,一樣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