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粘錫麟老師過世已近一年。回想起來,第一出現在腦海的,不是他在抗爭場合的英氣凜然,反而是疲憊卻安然,長髮戴帽,坐在鹿港中山路上一小吃攤吃著的身影。那是一回至鹿港和他同攤用餐的印象。當時已近晚上九點,他孤身一人坐在靠鐵皮拉門的座位上慢慢吃著飯。隨著燈歇,身影漸與座位融而為一。經過他身旁,瞧了一眼桌上的食物,除了一碗滷肉飯,只有一碗湯,沒有多餘的小菜。很久以後才知道,這攤食物是粘錫麟老師的經常吃食,數十年來少有變化。粗糙、簡便,單調。作穡人的食物。

作穡人。耕耘者。粘錫麟老師不耕田,卻真真正正配得起這名稱。

五〇年代起,台灣快速工業化,環境污染開始在農村盛行,但當時仍處於戒嚴狀態,農漁民的抗議聲弱,幾近噤聲。直到一九八六年,美國杜邦公司預計到彰化鹿港投資農藥廠,鹿港居民不顧戒嚴威權,集體抗爭,開啟了我們現在所熟知的環境運動史。反杜邦運動歷時不短,一九八七年三月八日,是抗爭最激烈的一次,當天群眾在天后宮辦演講,決定前往彰化縣政府抗議,後與鎮暴警察發生激烈衝突。在前往縣政府途中,一路上鼓聲震震,那是粘錫麟到天后宮裏借的大鼓。

認識粘錫麟後,總覺得那鼓聲應該是他的心跳聲。反杜邦那一年他四十七歲。他自嘲前半生晃蕩虛無,自許後半生要全力投入社會運動。或許是這樣,粘錫麟從來就是主戰派。反杜邦之後,他陸續參與許多運動,並於天后宮旁租了一間破落小屋作為工作室,直至七十四歲辭世。

正因粘錫麟的努力不懈,與他年齡相差近四十四年的我才有緣與他結識。和粘錫麟最後一次運動因緣,是二〇〇八年起的反國光石化運動。觀察國光石化從起到落,中華白海豚絕對是個關鍵。若非搶救中華白海豚的棲地認股活動,反國光石化運動恐怕難以搶得拖延的時機,並喚起孩童關注,進而翻轉成人心界。

這波翻轉行動並非憑空而來。早在反國光石化運動開始前,目前任職於立委田秋堇辦公室的助理陳秉亨,和友人甘宸宜,便因參與反彰化火力發電廠運動,及注意到彰濱海岸變化對沿海生物的影響。他們組成「台灣媽祖魚保育聯盟」,和研究者楊世主的團隊,自主發起搶救中華白海豚的運動。這些行動缺乏官方金錢奧援,但他們仍無悔投入。正因一步一腳印的踏實調查,讓中華白海豚有了一線生機。

當時國光石化聘用國內鯨豚專家研究權威周蓮香進行調查,周蓮香提出「白海豚棲地有熱點」的說法,此說法於科學證據上不能算錯,但生物棲地一旦遭到切割,族群量就會下降,白海豚數量少於一百隻,早已是瀕危等級,儘管如此,國光石化卻以有熱點的說法,試圖舉出其他引誘白海豚轉彎或縮小開發面積等方式,迴避填海造路對中華白海豚的衝擊事實。

幸好「台灣媽祖魚保育聯盟」確實走進田野,才得以在環評會議上,拿出數據、證據,質疑公部門與開發單位。 不僅如此,他們還一直嘗試和民間溝通。為了讓大眾更理解中華白海豚的珍稀性,「台灣媽祖魚保育聯盟」多次在媽祖生日時,用卡車載著中華白海豚的模型跟著繞境宣傳,成為後來反國光運動的重要基礎。

這樣結合民俗的反對運動並非特有。二十四年前高雄後勁反五輕,即借助保生大帝的力量凝聚鄉里。二〇〇九年,苗栗縣政府捏造後龍灣寶居民同意開發的同意書,遭營建署質疑,要求縣政府重至地方召開說明會、搜集民意,當時灣寶居民便於龍雲宮集結,在宮前張貼「非灣寶人偽造同意者不得好死」的啟示。這樣的作戰方式,於理性官僚看來頗為荒謬,但宗教民俗撐起的,實是鄰里長期建立的地方感與信任基礎。換句話說,民俗活動與儀式若獲妥當轉化,將成為官方難以掌握的作戰利器。

解嚴前後的民主浪潮改變了許多人,目前線上多位環境運動前輩,約莫從那時起就離不開這條困頓的路。說起來,粘錫麟不該特別。但粘錫麟除了參與多個環境開發抗爭案,著力最多的,其實是上述我所提及的文史宗教與社區經營。粘錫麟透過在社區大學教授台語文與詩文創作,轉化複雜的發展概念;於抗爭場合的符咒法事展演,除有搏取媒體目光之效,實際上也比知識份子朗聲敘述生硬的環境破壞文字更生猛而易被庶民辨識。

採訪環境運動多年來,深覺如何讓環境破壞的深遠影響被庶民清楚辨識,其實正是運動能否成功的關鍵所在。

粘錫麟數年前曾中風,此後體力不佳,但他仍對推廣信仰與保護運動的結合念茲在茲。事實上,國光石化暫停開發,並不代表白海豚的哀歌停歇。從苗栗龍鳳港及至雲林外傘頂洲皆是白海豚的棲地,但國光石化死案不久,台中港繼續開發石化產業,這一兩年來,環保署更異想天開,為了解決鋼鐵業等工業廢棄物無處可去的問題,提出填海造島的荒謬政策。這些政策,無一不影響中華白海豚的棲息,無一不打擊著,當時全力搶救白海豚的每一位台灣民眾。

隨著國光石化死案,白海豚也逐漸不再吸引輿論關注。儘管今年地球日前,農委會終於劃定了中華白海豚的區域,但官方單位畢竟難以將更高的政治干預置身於外。於是粘錫麟過世後,陳秉亨便想著如何延續二十七年前,粘錫麟奮力擊鳴的鼓聲。

日前,陳秉亨提起,當時參與反國光石化的幾個團體,發起了保留粘錫麟工作室的行動,希望向社會募集款項,重新整頓這座小屋,一方面紀念粘錫麟一生的付出,同時也要延續他的精神,將這座小屋作為中部環境運動的窗口,以保護中華白海豚為始點,繼續推廣保育行動,最重要的是,希望民間的力量,能強大到足以撐起獨立的科學研究,讓發展的詮釋權,不再專斷於官商勾結的手中。

「妳覺得這件事能成嗎?」提及募款,陳秉亨總不敢自信。我沒有回答他,只說,請讓我寫篇文章。為著國光石化運動後,公民意識實已走至與過往不同的高度,而生活並不困難。粘錫麟數十年如常的餐飯,這樣清朗地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