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台北市捷運局因施作機廠工程,再度造成院舍龜裂,致使院民必須搬遷。聲援樂生者在五月初,由迴龍徒步進城,要求捷運局暫緩工程。在走那趟長路前,至院區拜訪即將被搬遷的院民。

要被搬遷院民包括吳錫添、小老廣、陸英吉、岑和平、李德福、張寬義。他們幾乎全是外省人,說話有重重的鄉音,溝通頗困難。其中除了李德福,這些老伯所住的房舍並未完全崩壞至不可住居。

那天回院區,分別訪問了小老廣、李德福與陸英吉。訪問陸英吉時很挫折。因為陸耳背,話聽不清楚,也無法好好表達意願。問了好幾次「伯伯你想搬家嗎?」陸英吉才聽懂,看著我,沈默幾秒後突然癟嘴哭著說:「我不想搬,搬了好幾次了,一直搬,搬家好麻煩的....」駭得第一次和他說話的我措手不及。

從對岸動盪來台,外省老伯們原就寂寞,而樂生的外省院民們還歷經隔離、病痛,以及一九九三年後捷運工程開始進行的無數次搬遷。那讓他們更加沒有安全、自主以及歸屬感。陸英吉不搬的理由只有一個:「我想在這裡煮飯。」新大樓統一配膳,他吃不慣。請陸英吉開電鍋讓我瞧瞧他吃些什麼?一塊滷豆腐。「好香噢。」我說。陸英吉笑了。放回豆腐坐回床上,開著電視讓閩南語(他根本聽不懂)連續劇的聲音跑著。

他們所求,不過如此。但在樂生療養院方與捷運局「工程必須持續施作」的前提下,老伯們終究要以「安全」之名,被送至其實也受到工程施作影響而反覆龜裂的迴龍醫院。幸得青年樂生聯盟與樂生院方、捷運局多次斡旋,院民才可以不需進入大樓,而先搬至其他房舍,等捷運局將裂縫補平後搬回。

然而,暫遷至其它院舍不久後,岑和平與張寬義卻因為搬遷至新環境不熟悉而多次跌倒,其中岑和平傷到肋骨,張寬義則需插著鼻胃管。張寬義其實是這次裂縫事件中被掃到颱風尾的倒霉鬼:張的住房裂縫不嚴重,但房間淹水。捷運局認為不必搬,院方卻「誤以為」張寬義的住房危險,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要張寬義也搬。

一直到很後來才知道,在此前,捷運局曾為了勸院民搬至新大樓而發了慰問金。只不過,當時需被搬遷的院民幾乎全都拒絕。諷刺的是,張寬義與岑和平跌傷後,因樂生療養院內的看護人力不足,迫得他們得自掏腰包聘請看護。樂青認為,此筆支出應由院方或捷運局負責,但兩方都不情願。

捷運局以:「張寬義不是在舊院區內跌倒的,我們不應負責」來回應(問題是他們當初為何需要搬遷?),同時不斷以「還需觀察地層變動情況」為由拒絕院民住回原有院舍。院方則說:「張寬義已經適應新大樓的生活了,而且張已經九十五歲,生活能力只會往下降,這就是人權跟照護上的困境。」

聽來為難。實則謊言。「進了新大樓就別想出去,除非死。」才是樂生院方心中的潛台詞。這話並不苛刻。多少曾經堅守在舊院區的院民,因著院方長期讓新舊院區醫療資源不平等,而再也回不到舊院區?

我總是想起秀琴阿姨。她是早期自救會抗爭的重要成員之一。秀琴阿姨很美,臉色紅潤、笑臉迎人,和現在的自救會長周富子同是歌唱好手。每每聽她唱歌,總感到被春風吹拂,但因心臟病而到新大樓開刀後,秀琴阿姨再也不唱歌。秀琴阿姨生病時,正值樂生抗爭激烈期。開刀前,樂生院方給了她一筆錢,說是生病的慰問金,開刀後的秀琴阿姨想回舊院區,院方卻說當初給的那筆錢是「搬遷費」。那筆錢,原本就是該給院民的錢,但因樂生與捷運的爭議,一直被樂生院方扣留,除非院民搬遷,否則不給。秀琴阿姨沒預料到這事,住院開刀也需要用錢,所以將三萬塊都花光了,樂生院方於是說:「妳拿了錢,妳要搬。」

秀琴阿姨回不來。那之後的她,總讓人不忍卒睹。不僅面色黯淡無光、毫無精神,秀琴阿姨的髮還倏地白了一片,說話有氣無力。她不笑,疑神疑鬼,是的。她犯了憂鬱。不止是秀琴阿姨,還有汪江河。那個住進院方說有完善醫療的新大樓,卻仍因沈重看護負擔,而在新大樓病床上以急救鈴繩索自縊的汪江河⋯⋯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監察院以關說、收賄等理由,彈劾醫管會前執行長黃焜璋等十八人,這十八人裏的黃龍德與李乃樞,分別都擔任過樂生療養院長。樂生院民的醫療,是這樣被疏忽與盜偷的。

於是現今樂生院方的說法,是陷阱、是推拖。年邁的院民生活能力確實下降,但那不構成他們「非得住進醫院」的理由。院方照護上所遭遇的現實困境,是人力不足,是設備都在新院區,但這正是當初捷運機廠因政治力遷來樂生的後遺症。進一步來說,那是衛福部自始至終未曾重視漢生病友的人權、想著「苔疙」們就要死了,快將地賣出賺一筆、蓋了新大樓轉型做社區醫院再賺一筆的醜陋心態之顯影。

「院民只剩一百多人,好好照護到底有什麼困難?」前自救會長李添培在人權會上這樣問,無人應答。我彷彿已預見更多悲劇發生。第一次認為,痲瘋病當真是天譴,徹底泯滅了院民,生為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