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Małe Pieski


不習慣帶傘,不習慣穿雨衣。小學時期酸雨說法正興但我老淋雨。一次住在隔壁巷家裡拾荒的男孩吳和我雨中奔跑,水泥森林正茁壯,四處半田半泥窪。雨太大,視線朦朧,腳拐,滿身黃泥。起身時吳已跑得很遠很遠。我沒喊他,唱起歌。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媽媽拿著雨傘來接我。媽媽沒有來。媽媽怎會來。我一路唱歌,髒兮兮地回家。

吳住在斜對角。有時他和其他人成群結黨站在一樓拿顆躲避球往上拋。我在三樓接住再往下擲。一來一往。家裡煙霧瀰漫便和他去釣魚。泥沙、雜草,野菊,石塊,扮家家酒。家家酒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我們甚至沒有對白。只是採集,模仿烹煮。攪和。排列。想像理想的一餐。

每天早晨同學爭先恐後從便當袋拿出鐵盒置入蒸飯箱我就去樂隊。口風琴,手風琴,風琴,輪流練習。我聽著鼓。樂曲的靈魂。定音鼓,大鼓,小鼓。鼓點落下如雨,我好喜歡我想唱歌,淅瀝淅瀝。中午,我會從窗外接過保麗龍盒:白飯,蛋,顏色亮麗的青菜,炸雞腿或滷排骨。吳總來搶食而我通通給他。吳會拿麵包和我交換。六歲,第一天上學,獨自走進教室,沒有早餐。那天吳帶我去福利社,買十五元的巧克力派司。我不吃飯,我吃麵包,嗅吸蒸飯箱的五味雜陳,等待暑假,等待寒假。

寒暑外婆帶我上山找外公。建基煤礦關閉,傷了肩背的外公輾轉到指南宮擔任總舖師。廚房在地下室像一石穴陰陰涼涼。有一米窖,一石床堆壘晶亮的鹽,木架上竹簍裏一包包豐豐滿滿的素料。廚房放著柴火灶,四口黑亮大鼎,從早到晚風風火火,為了往來雜沓心神不寧的祈願者。

我總佇立觀看外公煮食。彼時石洞會燃燒,鍋鏟鏘鏘如雷貫耳。石洞像戰場,但人們並不廝殺。備完香客的吃食伙房歇息紛紛用餐。外公卻從未立刻走出結界。他煎魚,燙肉,在鋼鍋裏拌入白飯,輕喚喵喵。黑貓,賓士,虎斑,黃橘。有時牠們傳承,有時不。但那不妨礙外公餵養,一如媽媽和他並無血緣而他視我如親。吃完飯的貓咪溜進結界,爐灶溫度恰好打盹。牠們打盹,我和外公一起吃飯。一碗一碗。吃完飯我會奔跑至大雄寶殿,對著石板上的鴿子唱外公教我的日文童謠:

鳩ぽっぽ 鳩ぽっぽ - 鴿子咕咕 鴿子咕咕
ポッポポッポと 飛んで来い - 咕咕咕咕叫 請飛過來吧
お寺の屋根から 下りて来い - 從寺廟的屋簷 飛下來吧
豆をやるから みな食べよ - 給你豆子吃 大家吃阿
食べても直に 帰らずに - 吃過之後 請不要馬上就走阿
ポッポポッポと 鳴いて遊べ - 咕咕咕咕叫 鳴過之後一起玩吧

我唱著鴿子歌直到外公退休。外公掌握家中小小廚房。但我國中,從早到晚被迫外食。沒人和外公吃飯。 阿公欲煮鹹,阿嬤欲煮汫,二个相拍弄破鼎,弄破鼎。兒歌在結局唱著「真正趣味」所以我又唱歌。拚命唱。但仍然沒人和外公吃飯。我懂,也不懂。高中畢業前遇見陳,我決定賃居在外。

我尋覓有廚房的屋。國中男同學鍾找到一處有天井的老公寓。三房,我們另找一同校陌生男子共居。搬進去的第一天鍾下廚。白麵青菜淡而無味,鍾不死心,胡亂加了醬油反而噁不可食。食物如何由生至熟,由無味至有味有層次,十八歲的我們都不熟練。公寓距木新市場走路可達,我決定空堂便去市場。初始鍾加入,但打工和課業讓他日漸疏離,剩我霸據磁磚老破的廚房。

陳一直不滿。不滿一女二男的住居形式。陳不懂我對廚房的迷戀。他和我不在同一城市。看不見我的他威嚇撒嬌佯怒脅迫遷移,直至一日鍾與甜美的學妹分手,我們終於搬離公寓。我住進都是女孩的地下室,但這裡沒有廚房。沒有廚房的地下室只剩陰冷。一日我發現陳的秘密,那天起房間爬滿綠黴。但租約未滿。我只能逃往便利商店,吞食有防腐劑的冷食。

當我將被防腐劑硬化,陳會讓我見他。那些日子陳在台中,日後他將去虎尾。我從不搭火車。只搭夜半客運。景美到朝馬。台北車站到虎尾。一次日統司機僅花三小時半抵達虎尾但我並不害怕。高速公路行經蜿蜒的三義好美,外公的家鄉,即便他從未歸返。那樣的路途我會記起自己為什麼迷戀。台中,豐樂公園。和陳第一次見面,他給我麵包,和一瓶溫熱的巧克力牛奶。

記憶漫漶支離前我終於搬離地下室。那座房間依然沒有廚房,但我執意添置電磁爐並重返市場。清晨,隨木魚聲篤篤,馬鈴薯滾刀成塊入滾水。熟爛後搗泥。水煮蛋,黃瓜和洋蔥丁,甜甜的美乃滋拌攪。 每每我會留下一顆馬鈴薯看它發芽。冬夏不分吃著同樣食物,偶有麵食,口味極淡,謹慎地灑鹽。

後來,我找到有廚房的屋,陳離開虎尾來到五股。白上衣,紅短褲,紅藍白排列的值星帶。一天電話裡他說報上有一食譜地瓜可樂餅。他好想吃。我搜尋食譜,在陳自由前一天添購食材:絞肉、地瓜、洋蔥、鹽、蛋、麵包粉。沒有失手,一次成功。之後每當陳自由前他便指定想吃什麼又什麼。食譜伴陳度過軍旅。他好感激。但我忘了他始終只是休假。

有個傍晚,陳在無燈的廚房。我在閉鎖房裏的窄仄衣櫃。衣櫃裏想起電影《香料共和國》瓦希里與主角凡尼斯重逢。凡尼斯握著瓦希里的手說:「爺爺,我來看你了。」老人的手在病褟上顫顫舉起,先是微微縮著無力的掌,然後輕悄放開每根指頭。大姆指滑過,食指,中指,無名指。「食物和生命都要加鹽才會更有滋味。」閣樓上,瓦希里慈祥地在凡尼斯的宇宙灑落一把晶亮,就連最後的相遇也不忘做出詩意的道別。 我爬出衣櫃,步出房門,進入廚房拿起陳緊握的菜刀,想為陳再一次烹飪。但我不是瓦希里。手勁過重,菜餚走味,只剩苦。


畢業後決定告別賃居的日子。成為記者。記者必須視苦為常態,我更少下廚。直至近年收到受訪者的食材,才重新嘗試讓它們變成食物吃下肚。

吞食食物的某天想起兩則回憶。一是小學第一次用電鍋煮飯,水分失準,飯變成粥。外婆沒有罵我,默默花好多天吃了那鍋粥。另一是有天廚房傳出怪味,循線找了好久,終於發現臭味來自天花板。撬開天花板後,有嘩啦啦黑色的小點如雨落下,是屍蟲。一隻老鼠死在上頭。但臭味出現的幾天前,明明聽見老鼠娶親奔跑的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