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raneko


鐘聲響。同學跑往操場,我往保健室後方水生池。每節下課,池前花圃,毛蟲不分節季被不經心或惡意的孩子踩過。蹲踞在水泥地,拾葉讓毛蟲攀爬。不怕不怕,我會送你回土坡,送你回樹梢,送你回花朵,在綠叢蔭下躲匿鳥的追蹤,安心蛻變,不管經過的人竊竊。

是早前陽明山的小溪。聳天茄苳,常綠栳樟。樹幹攀爬巨型毛蟲,成千上萬。雙斑黃毒蛾群聚,吐絲為巢。似蝶的鳳斑蛾正在啃葉。有尾青帶鳳蝶意外跌墜,從水的上游飄蕩流經我的膝旁。有首兒歌風中吟唱:「街坊鄰家真偉大,造福給大家。奮勇去殺敵,生死全不怕。幹吧!幹吧!街坊鄰家,我也要把敵人殺。只要我長大。只要我長大。」宰割昆蟲,當牠們不能飛躍。泯滅陌生,反正醜陋。寶特瓶口開開,我追水而去,鎖上瓶蓋,青帶鳳蝶的胖綠身軀被塑膠囚禁。

用力搖晃。用力搖晃。封閉的漩渦本會停止,但我搖晃,無止無盡。八零年代與九零無縫接軌,童年尚未結束,青春還沒開始。就差一點。差一點就將阻卻日後與青帶鳳蝶一同暈眩至死。但差一點,又差一點,追趕總是無止無盡。

若非時間錯動,鬼魂不會歸返。厭惡數學,鐵皮加蓋的課後補習總是不在。紅磚道上奔馳,只要越過馬路就可返家。但一尾青帶鳳蝶寶寶橫出擋路。翠綠腹背擬眼成真,直直瞪視。陽光下,世界剩下我和牠。寶寶在馬路中央,不進不退。莫名所以哭了起來,好怕好怕,如此可怕。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喃喃,淚眼好久,牠才消失。

盆地城南有座宮廟,我與妹夏日經常在裏追逐,總是叉路踏數百階找土地爺爺。另一路往正殿,是兩步寬長長的洗石子矮階。矮階兩側植有黃金榕修剪成盆。一日上山,階上與植盆佈滿碩大皇蛾。雙翅開展將可隱去整臉,我們不識牠,如夢科幻,但又似平凡,旁人視若無睹。無顧行人步履,我們駐足看螞蟻喫囓,織錦的翅粉碎,麟粉化星。

「阿嬤,阿嬤,仙宮廟的樓梯有一款足大足大的蛾!比我的面閣較大!整條路攏是!滿滿是!」
「憨囡仔,哪有可能。恁兩个一定陷眠。」

阿嬤不信,阿公不信,阿母不信,阿舅不信。有長長一世紀或更久,孩子會相信長輩的陷眠教訓。但只是幾乎。當博物館裏與皇蛾再次相遇,想起路燈下其實有橘黃的卵粒交疊。我告訴阿嬤,告訴阿公,告訴阿母,告訴阿舅。日後還將反駁所有陷眠理論者,記憶為真,未知為真。所有的死都有願望,而我與昆蟲等待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