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下午,天氣悶熱,我待在有極大片窗的西曬房間,就著一台老舊電扇的吹拂,看完紀錄片《核能之國I》。這部片紀錄福島電廠爆炸後深受影響的雙葉町居民的災後生活。雙葉町在電廠爆炸後被撤離,撤離後又因日本政府未能掌握輻射塵擴散方向而遭曝。這一狀況,使鎮民必須遠離福島,整個町鎮被移到琦玉一所廢棄高中避難。將近兩小時的片並無特別高潮起伏,導演定定錄下災民在避難所的尋常生活,他們少有淚水,偶有笑聲,而該年底日本政府宣佈福島核災已經結束。或因如此,台灣真有一群人相信著核災已經遠離。但所有歷經災難的人,所有走進災區的人都知道,災難的後遺症從無可能真正痊癒。尋常的災難若此,何況核災。

導演舩橋淳(Atsushi Funahashi)挑選兩個家庭與雙葉町長作為主要的記錄對象。他們都曾經支持核電,這兩個家庭的男性都於電廠內工作。其中一家庭的母親千代子,其兒子與丈夫在事發當時於核電廠工作,獨留她一人遭海嘯席捲。兒子隔天走訪所有避難所搜尋未果,還想繼續,卻因輻射過於嚴重而被禁止進入,不久後千代子的遺體尋獲。在那麼多避難者中挑選這樣的記錄對象,顯然別有深意。直挑「來不及」的傷口,舩橋淳彰顯的是隱晦卻堅定的批判視角──這場災難,沒有無辜者。

然而,沒有無辜者不代表我們的目光可以不再關注,因這沒有無辜者的狀態是有權者精巧設計的過程。雙葉町長井戶川克隆在全國原子力發電所所在市町村協議會中曾經這麼說:

我很不甘心。我們過去所信仰的到底是什麼?我們為何要振興城鎮?那些公共建設還在原地,我們做錯了嗎?我們不該讓核電廠進來嗎?核能委員會在哪裡?當初你們說核能很安全,信以為真的我們,為什麼會失去自己的家園呢?我們只想重拾原有的生活⋯⋯

在原子彈轟炸後,日本曾也強烈反核,聯合國甚至在1952年前,也禁止日本研究核能。但在美國的介入下,日本國會在前首相中曾根康弘等政客推動下,於1995年成立《原子力基本法》,核能委員會、研究所、開發機構等應運而生,9大電力公司也合資成立核電有限公司。1963年,第一座核實驗爐在茨城縣東海村建成。戰後,日本靠著相忍為國的民族精神以及大力投注公共建設,經濟迅速起飛、回穩,但隨後石油危機爆發,導致經濟再度下滑。1974年,日本決定成立《電源三法》、推廣核電,這項法令以發放建設原子爐補助金作為誘惑各鄉村同意興建核電廠的誘餌,許多自許要讓居民安居樂業,卻苦於稅收與公共建設補助的町鎮,就這樣投向核電懷抱,雙葉町也是其一。

最初,雙葉町確實因著核電廠的進駐而經濟繁榮,人口不再外流。但核電廠的固定資產隨著時間遞減,最後雙葉町本身根本難以靠著稅收維持原先投注的大型建設,瀕臨破產。在核災發生前,井戶川克隆還動念爭取福島電廠七、八號機組興建。這兩座機組的預算之所以被凍結,正因東京電力公司隱瞞諸多電廠安全的事實,但為了將近四十億元的補助,井戶川克隆想著妥協。而這妥協還沒實踐,福島電廠就爆炸了,雙葉町成為鬼城。

是在電廠爆炸後,井戶川克隆才發現權力與階級的運作,東電一共提供雙葉町居民精神與避難費共112萬日圓。核災仍未收拾完成,雙葉町居民流離不得歸返,無人追蹤輻射對幼童的影響,日本政府唯一做的,只有將東電國有化。然國有不國有在本質上並無太大差異,因二戰後核電的興起就是政商團結的結構。

雙葉町居民前往東京街頭抗議,他們抗議的身影使我回想起到福島採訪的經驗。2013年福島居民前往東電抗議,氣氛滯悶,兩次前往日本採訪,一直對他們的守序無法接受,感覺抑鬱。直至《核能之國I》裡一位居民所說,才使我更逼近這些受難者的困窘──

我們喊著想回去,但知道回不去、也不敢回去。雙葉町已經消失了。雖然土地留著。以後人家聊天會說:「以前有個雙葉町喔,還有大熊町跟富岡町喔。而且那兩座山谷中間,還埋著一號機的殘骸呢,聽說現在,還不斷冒出輻射線喔⋯⋯」

共犯的結構使人進退兩難,那是高橋哲哉所分析的「犧牲的體系」,人必須流亡,必須強迫自己適應未知,必須想念故鄉,卻不得歸返。必須聽著不是犧牲者的人輕易評斷:「核災早就結束。」

今年初,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發布福島居民自力集結的手冊《福島十大教訓》,手冊裡強調,「核災並未結束」。擁核的「核能流言終結者」在看到這份手冊後,立刻製作另一份名為《破解福島十大教訓》的手冊。長期以來,這群流言終結者總聲稱自己是以科學之名進行核電是否該存廢的討論,但就以這份手冊的內容來看,我無法認知科學之於人的貢獻,只感殘忍。核能流言終結者無視受災地居民自立自強的反省,無視整體環境連動的狀態,選擇性聆聽,將使真正的討論與對話永遠無法存在。

或許有一天核災真會落幕。或許自然真有能力自淨除污。那一天,人也許可以歸返。但那時間的軸度遠遠超過目睹核災的每一個人。那是五百年的尺度,而那還是樂觀的尺度。在福島核災發生後,日本政府為了讓災難看似平息,透過除污的方式,將原先不得歸返的區域面積漸次縮小,但除污的垃圾仍需空間掩埋,日本政府迄今找不到願意主動成為掩埋場的地區,最後只得繼續依循過往犧牲的體系,利用高額回饋金,要求這兩地的居民吸收相當18座東京巨蛋、多達2,200萬立方公尺的污染土。

核災真的結束了嗎?綠色公民行動聯盟以自費數十萬引進十多部與核能有關的電影的行動,回答這個疑問。因為福島核災不只是日本的問題。福島核災勾動的是所有使用核電者如何面對能源議題的問題。核四封存不是台灣核電議題的終點。封存可能重啟,營運中的電廠安全、如何除役、乃至於核廢何去何從,都是龐大的問號。唯有正視問號,犧牲的體系才可能扭轉,災難,才可能有結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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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核電影」是自2013年以來首創以「核」為主的主題式影展,今年已邁入第二屆,影展共選映了13部來自全球關於「核能」議題的紀錄片,將於7月24日至8月2日舉辦, 除了電影放映提供民眾免費觀賞外,邀請了來自日本、澳洲的紀錄片導演與反核運動工作者來台,舉辦精彩映後座談,希望以影像作為環境教育推廣的方式,持續呼籲台灣社會關注核能議題。由於影展活動規模龐大,因此整個活動經費扣除主辦單位能負擔的預算外,尚需要向各界募集資金來完成!募資計畫點此:2015核電影啟動!影展環台映演計劃募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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