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因為壹週刊報導甫州工廠煮飯添加保鮮劑的新聞寫了〈防腐藥水煮白飯事件有感〉,由於該篇文字劈頭先自我揭露,使我在這幾天內,陸續收到「這是護航文」的批評。這幾年,面對寫下文字使不同立場者受到情感傷害而招致的標籤,多半已不再理會。不再像初出茅廬的菜鳥記者,急於爭取每位閱聽眾的認同。不僅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事,也因為就算可能,那亦是漫長的過程。而且,這漫長過程裡有幾個重要因素必須具備:閱聽眾要有媒體識讀能力——對每一篇你所看的新聞保持懷疑、不立下判斷;不因單篇文章而輕信,保持開放性的閱讀。而在現狀新聞傳布以秒計的狀態下,給你所讀、所在意的新聞事件留些空白,再三反覆推敲書寫者的邏輯是否順暢、是否有證據不足的地方,若有,對寫作者提問,而不是未做上述步驟,只讀標題就點分享,並附加一句簡短的、充滿情緒的評論。

上述原則,我認爲適用於任何媒體機構或任一記者,包括我。可能因爲過去十年在環境、農業相關新聞領域的耕耘,許多讀者認了我的名字,而信任我寫下的每一字句,但嚴格來說,〈防腐藥水煮白飯事件有感〉這篇文字並不嚴謹,無論內容或結構,其實都相當雜亂。在寫下這篇後,有一位一年多前到英國旅行認識的朋友,不同於批踢踢鄉民的轉載方式,她閱讀與這事件有關的新聞,但沒有轉載任一篇,包括我的。但她傳訊給我,問我若不是與業者認識,是否會書寫這篇文字?我與她的對話,附在〈防腐藥水煮白飯事件有感〉這篇裡。昨晚,我們又有了一次來回,而我的回應在稍作補充後如下:

❝  昨天我回覆,如果不是我認識的人,我就不會寫這篇文章。這句話背後的脈絡,跟我昨天晚上看到三立抄我文章那麼暴怒有關。因為這則新聞確實如你所說,那麼多方都有檢討跟改善的空間,它們都必須被一一寫出來討論,我卻簡單提及,著重業者的努力。那是因為,撰寫一則新聞需要成本(時間與金錢)。因此我昨天才那麼氣憤,電視台記者有資源卻不做,選擇抄我一篇不嚴謹的文章。而在此前,他們已經跟著壹週刊做了不嚴謹的跟風報導。而正是這種跟風,讓我決定寫下〈防腐藥水煮白飯事件有感〉。

第一次回訊時我說:「如果不是認識的我不會寫因我沒有服務於任一機構」,這句話的意思是,我現在是無業狀態,我沒有義務寫新聞(大家總想免費讀好新聞)。也因為我接到電話時在天譴昏迷十分不適,更因為我自己有事要忙。而我知道,針對這樣的議題,至少有上下游新聞網會處理,所以我第一時間沒有想寫,而是先聯絡上下游的記者,問她有沒有要採訪業者,因為當時跟風的報導還沒有任何一篇去採訪了業者。

但另一方面,正如我文中與上一封訊息回覆妳所提,我不認為壹週刊的報導合格,因為它連廠商使用的添加物都寫錯(這遭到一位資深醫藥記者前去抗議),因為它連估狗就做得到的查證不做,使用質疑的語氣書寫新聞。

姑且不論對業者的傷害,它所製造的是消費者的恐慌。而因現世新聞討論方式是以臉書這種快速傳播的模式進行,在上下游寫出完整的新聞之前(昨天將近八點他們才寫出來),業者已經被貼上徹底無良的標籤,依照採訪經驗,對立已經造成(因為此前有太多食安風暴),理解不可能存在。真正讓我覺得說些什麼好了的動力,是這樣處理新聞的方式。因此我書寫的理路應對的並不是這起事件本身,而是這樣的報導方式(缺乏對廠商的直接採訪、忽略需要添加添加物的各種環節)引發的風暴跟「改善的不可能」。是的,是改善的不可能,而不是如何改善。

若你要問我有沒有私心,有。私心就是我一開始說的,如果不是我認識的人,我就懶得寫。但因為是認識的,而在這樣刻意扭曲報導後又快速傳播的過程中,我看見我的朋友透過打臉方式回應(轉貼文青別鬼扯,咒罵壹週刊),我看見恨可能產生,而一旦恨,就沒有理解跟改善的空間,甚至,那釀成的不是單個議題的無法討論,而是社群的對立(慈濟與頂新風暴即為一例,而那日後延燒的至少就包括媒體的淪陷,見〈流言〉與〈匿名與真實〉)。

陌生人有恨我可以忽視,但我的朋友不行。綜合上面這些原因,寫成了那樣的文字。我認為自己著重在傳播這一塊即可,因為針對議題本身,需要耗費更多成本、更多元面向的採訪書寫,已經有可信任的媒體在進行而我也暫無資源去做這些事。

最初,那些文字只是轉貼新聞寫上的評註,它的結構並不嚴謹。它後來會成為部落格的一篇文,是因為我臉書朋友轉貼時會漏掉評註,要求我貼上。這些要求我貼上的朋友沒有你這樣的提問,是因為他們清楚,我的重點在於,止血,我要傳遞的訊息其實只有一個:

消費者是否願意注意到每一個細節的變動的影響,而不是粗暴地「不要用」?不只因為商譽的建立多困難。也因為壹週刊的粗劣報導,影響的並不只是商譽,在民粹極大化的狀況下,也讓真相跟改善變得沒有可能。

這件事必須先被確立,後續討論才可以開展。而當上下游寫出新聞,一些老師跟長期投入孩子午餐把關的NGO團體或朋友提出論述,我也都一一附加在臉書的回應與部落格上。在這些回應裡我也提及,並非覺得廠商都沒有責任。而這也不是叫家長自己解決問題就好了。

換句話說,妳對我與廠商關係間的疑惑,或許在於,妳認為我是一位記者,應該撰寫一篇公正、具備多方說法的食安新聞。但對我來說,我關懷的是這種媒體爆料處理帶出的連帶影響。也因此,是的,我要麼不寫,要麼寫了,不管廠商是不是跟我熟識,若它在現行結構下並不犯法卻被胡亂爆料,我都會鉅細彌遺地寫。因為廠商接八、九萬人的單卻不能不添加,的確是一個可以也應該被討論的議題,但卻不能夠透過這種錯誤百出的報導跟議題設定來進行。因為這種進行方式只會引起恐慌。

我不知道,如果今天沒有寫出我與業者的關係,妳也會有這樣的疑惑嗎?如果昨天我的身體狀況好,就算不透過採訪,嚴謹調整架構,我可以寫出一篇不受質疑的文字。但我的身心都沒有足夠力量去處理,因此在知道它是揉雜公私情感並且不是嚴謹書寫的狀況下,我認為自我揭露是對讀者負責的態度。並認為,補充後續討論是我進一步負責的方式。

妳今天的回訊提到書寫應該「公正」。公正二字對應新聞書寫的概念或可稱為「客觀」。但純然的客觀並不存在。立場偏頗是一個有趣的詞,因為立場並不單單指涉人際關係,它也涉及我們的教育背景、成長歷程等等,今天文青別鬼扯呈現科學證據說廠商無毒,因此廠商無罪,壹週刊亂報。但卻不去處理其他涉事者的責任,這樣是否就稱為公正、不立場偏頗的書寫?

公共議題牽涉多方,傳播學理所在意的是,各種立場的揭露都要是「真實」的。當這些真實面都相互撞擊後,它才可能趨近於「客觀」並貼近社會現實。 ❞





公開這篇回訊,重點並不在於說明與澄清。會動念公開,有幾個原因,一是昨晚睡前看見該間工廠的白飯被一桶一桶地倒掉。二是早上看見我的友人,也就是甫州的品研經理的妻子的公開貼文〈在白飯事件的風暴中心〉。三是,同業兼好友靜梅轉貼這則公開貼文後,我和臉友Ted在靜梅貼文下方有這樣的來回——

Ted:「文青別鬼扯也有引用性?核四也是台灣地表最大的合法添加物之一,為何我們還是要反核呢?」

我:「我自己不看文青別鬼扯。但不可否認在這一事件中,它第一時間針對科學面向的澄清是重要的。我覺得這種粉絲頁的出現,其實很大一程度來自我們討論公共議題時傾向情感思考,忽略理性的論述。又或選擇性地使用理性論述來支撐。」

Ted:「我原本也是不以為意,後來看了一陣子發現這個頁不僅是選擇性理性的問題,而是在濫用知識權力來譁眾取寵、甚至戳樂,犧牲別人對議題的付出跟努力來換取自己的象徵資本,運用一些偏頗的理路來搗毀公眾認識與參與公共事務的胃口,令人感到蓄意跟惡意。」

Ted所提及的「濫用知識權力來譁眾取寵、甚至戳樂,犧牲別人對議題的付出跟努力來換取自己的象徵資本」,正是閱聽崩壞所造成的惡果。而這又將反過頭來,讓閱聽崩壞的狀況更形加劇,且讓人與人的信任再無可能。

前天,和上下游的記者慧貞討論這起事件時,我們都有感嘆,感嘆在這幾波食安問題連環爆的狀況下,因為消費者的擔憂與媒體輿論效應,業者對政府與媒體都抱持著高度的不信任。不信任,帶來的是溝通的阻絕,誠實的遠離,且將使我們在意的問題與擔憂,永復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