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不逛書店了。
 
這麼說,其實不精確。飛行異地時,鮮少詳細規劃,總是去到一都村,一小鎮,恣意走很長的路。其中若是遇見書店,仍會拐進流連,儘管人在他鄉,語言不通,使書店帶有景點意味。然而,書店總能作為打破地域與時間的存在,某些時刻,不僅給予知識,還有撫慰。
 
二〇一二年,第一次造訪福島。除染正在進行,世界各國對核災區食品的管控仍未鬆懈,受難者對東京電力公司的抗議不斷,但首都居民早已冷漠。與同事結束採訪告別後開啟旅行,先是到導演小津安二郎位於鎌倉円覺寺的墓致敬,然後搭著新幹線往京阪。
 
有一日,選擇沿河岸走過阪神大地震重創的芦屋。想起福島禁制圈內停駐陸地,長滿藤壺的船隻、碎垣與墳墓;一名鋼琴教師哭訴她再也無法教孩子音樂,而二本松這未被疏散的城市,幼稚園孩童配戴有御守形貌的輻射劑量紀錄器。散置的記憶因行走組織成有意義的傷痕,行旅沉重,直至踏進京都惠文社一乘寺店。
 
不因恵文社一乗寺店被譽為「最美的書店」,而是這離福島核災那麼遠的地方,謹慎地規劃了與核災、核能及輻射有關的書籍。從論文集結、非虛構寫作乃至於童書與繪本,清楚分類且被展示在顯目的位置。當然,可以將其視為時間點上的銷售策略,但若細緻瀏覽進貨書籍,會知道恵文社一乗寺店如何考慮分眾。不僅如此,針對福島核災所引起的正反思辯,也在這空間被細細收攏。日後我總會想,相較於台灣「反核四,五六」在民進黨上任後即告終,日本每週五無論晴雨,總有各地民眾齊聚首相官邸前堅定訴說反核意志迄今,必然與書店曾細膩討論這場災難有關。
 
造訪恵文社一乗寺店隔年,為了完成對一受訪者的書寫承諾,離開媒體機構。但對於如何落實,毫無頭緒。那一年,極難熬度:煎熬的人一一自死、友人潛於大海不歸、家人病苦,分離動盪。一晚決定將存款領出,訂下機票,去到飛行十多小時遠的地方。
 
一日破曉,從法國芒十省聖米歇爾山離開,在霧氣瀰漫中,轉乘幾趟去到布列塔尼半島的圍郭城市迪南。降車時城鎮很靜,撥打住宿處的老爺爺電話未通,我立在一花圃前茫然顧盼,突突下起冰雹。提起行李,越過馬路欲至有屋簷的街角,立定後,眼前是書店Librairie Le Grenier。
 
Librairie Le Grenier十分明亮,有一專為孩童規劃的書區,在那裏,遇見西班牙畫家Adolfo Serra繪製的小紅帽。封面是雪,小紅帽躲匿在一暗棕色近黑的樹幹後。初初以為是她迷路於森林,翻開書頁才知那是野狼毛髮的放大。在法國童話作家夏爾.佩羅的紅帽版本結局中,野狼最終吃掉了紅帽。狼於此作為男性誘惑的象徵。而Adolfo Serra揉和想像在此基礎上推進詮釋:野狼其實是紅帽長髮的延伸。其中有一頁,野狼尾巴貫穿紅帽的家門,翻閱時瞪著那一頁不能自己,頓悟愛總帶有自我投射,才使分離幻化為滿佈恐懼的密林。那日我買下繪本,帶著它返回台灣,重新立足。
 
自小,書就是穿越密林的指引。每日放課後,都奔馳至幸福路尾的小書店窩藏。在那處避難所,受一位又一位寫作者啟迪。我在書店庇護下成長,親見書店這行繁壯的榮景,金石堂、何嘉仁連鎖開幕一間又一間,最後北城長出不熄燈的敦南誠品。
 
「所有創建一座書店的慾望/所有關於一座書店所創建的各種慾望/都即將在這裡發生/這是一個「看不見的書店」/它是全新的,您可以盡情提供對新書店的期待、幻想、慾望、改革意見……/成為書店的主人。」一九九五年敦南誠品搬遷至現址時曾這樣宣示,但後來我們都了然,誠品經營的新策略,是讓消費成為讀者的主人。那文案實則是書店轉為商場的預言,而當爆炸的網路資訊與影像加以競奪讀者的注意力,出版開始自我解消。
 
大學畢業後,最常光顧博客來。無關折扣,而是通路的便利性與記者工作契合。且當書僅被書店視為商品,在哪家書店購買皆無所謂。一直要到二〇〇六年,位於淡水河岸的有河book現身,光顧實體書店的習慣才逐漸回復。當時,詩人隱匿為書店寫下獻詩,她說,她想自己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那首長詩好美,吸引當時並不甘心那樣過日子的我。我從此只去有河買書,和這家書店一起跌宕,逐漸從一對社會議題陌生而衝動的菜鳥記者,長成現在的模樣。
 
說是一起,但早期恐怕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店主686與隱匿都是不多話且臭臉的人,我亦然。愛貓但不可以隨意觸摸河貓,而這書店離城那麼那麼遠。儘管如此,每回拾階而上覽視書櫃都覺踏實而安心。因這書店展示不只書店主人的喜好與書市的狀態,還有他們的怪僻、眼界與關懷。好久以來各種光怪陸離的客人總讓書店主人不適,但他們從未妥協。作為經常懷疑自己的人,有河與書店主人的存在,宛若海明威筆下的明亮小酒館。
 
二〇一七年秋末,有河決定歇業。歇業前某日,許多老顧客齊聚在那空間,聽小說家吳明益談他的書店隨想。在那場講座前幾日曾去有河。686說,自歇業消息傳出,業績竟創下十一年來最高紀錄。事實上,看獨立書店起落,那恐怕不僅是有河的遭遇。那日午後陽光由早不靈光的門透進,和滿室的暗成強烈對比。那畫面,是過去、是現在,也在未來。當獨立書店無法擺脫景點展示的經營,那畫面就將會是書店的句點。
 
有河閉門那天河岸極吵,河貓們躲了起來。隱匿說:「我本來以為會想哭,但外面實在太吵了。」我蹙眉對吵鬧表贊同但笑著對隱匿的結論表支持。人的確太多,儘管是熟客,人滿的時候逛書櫃只覺暈眩。逛書與買書應該在日常。所以說再見,我走了。是這樣,不要感傷,亦不留戀,讓書店是書店的樣子,好讓店主也可以有,他們的樣子。
 
那日跨出步伐在淡水街市,立即匆匆走過水岸。十一年來去淡水的最後一個原因,終於消失了。但依舊充滿感激,因為書店始終如一。如686《看電影的人》中〈回憶的表情〉一文的開頭:「有這樣一種電影:整部片只為了一個鏡頭而拍。」
 
有河結束後,我又恢復了博客來買書的習慣,鮮少特意逛書店。但就在書寫此篇的當刻,看見一則來自英國的新聞:
 
位於英國英格蘭東南區域漢普郡的港口城市Southampton,有家小型獨立書店 October Books 。因無法負荷連年調漲的房租,被迫搬遷另覓良處。書店沒有多餘資金能運用,最後決定發起書店店面的募款。很快的,資金到位了,書店便請社區居民協助移動書店的藏書。在書店搬遷那一日,小鎮動員了兩百五十位志工沿路線排列組成人力輸送帶,將四十一年老書店裡的每一本書、傢俱與裝潢,手把手地傳遞給下一個人。短短數小時,這場接力搬家即完成了。
 
對Southampton的居民來說,October Books應該也是避難所一樣的存在。而買書與閱讀,亦是他們的日常。October Books 以俄國十月革命為名,而在閱讀式微的現世,有眾人為其接力。我看著人們微笑搬書的畫面,默默盼望:有一日,與我頻率相近的避難所會再次誕生,在不遠的街角,而裏頭盈滿讀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