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這篇文章時,正為新冠肺炎焦頭爛額。非因疫情本身的快速變化帶來的恐懼,而是台灣於防疫過程中,顯現出的意識形態——我們以民族主義式的方式對抗疫病,種族帶來的歧視與侵權問題浮現。但問題從來不在種族,政治鬥爭才是核心。科學原則、社會氛圍、醫療量能作為工具,人在裡被噤聲與撕裂,爾後埋伏下可能崩潰的炸彈。如何梳理成為艱困的難題。而這議題本身所欲投射的其實更為廣遠,它所牽涉的是對家國的想像、認同的底蘊乃至於利益分配的模式。
 
相較於我的困頓,同樣討論「種族」問題的廖克發顯得舉重若輕。他以疑惑一九六九年信件上總註記「不要散播謠言」為出發,觸碰迄今在馬來西亞仍備受爭議的五一三事件。比起前作《不即不離》,《還有一些樹》的剪接與敘事技巧更顯成熟。
 
《不即不離》或因涉及家庭生命經歷,敘事者的聲音隨故事中的人而起伏、富有感情,缺點是觀點較無法集中,但能使人真切感受到歷史下人因選擇所產生的痛。《還有一些樹》裡的廖克發顯然較為抽離,雖理性,但畫面的適時留白,使象徵的影像產生自己的溫柔聲音;結構上層次明顯,起承轉合的節奏流暢。比起前作,廖克發有了長足的進步。
 
然觀看時一直疑惑,影片開宗明義直指要討論被視為馬╱華爭議的五一三事件,為什麼選擇原住民作為貫串紀錄片的支撐?
 
這個問題廖克發曾在許多訪問中做出回應:
 
「那時候並沒有真的想拍五一三事件。對我來說,馬來西亞的三個民族(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很多時候像是活在三個各自的國家裡。我自己覺得我在馬來西亞長大,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種族偏見,無論是教育或環境造成。作為一個創作者,我要怎麼看待馬來西亞的種族問題?」
 
而當他開始拍攝五一三事件時,進一步發現任何一個族群都把自己看成是受害者——
 
「可是從來沒有人把眼光拿去看一看原住民。」1800年,開展了馬來半島的原住民奴役史,馬來統治者參與壓迫原住民的歷史無法被埋沒,華人對原住民的剝削亦是。「中國女性可以下南洋是很後期的事,只有(男性)苦力可以出來。」原住民女性成了替代品,從部落中被擄拐販賣給華人。「今天我身為華人,如果活在馬來西亞,從來沒有對原住民表示過關心,其實並沒有理由去要求馬來族群,我們都沒有做到那件事情(平等對待)。這是一件很階級性的事。所以我要問我自己是不是一個種族主義者。如果是,我有沒有做任何的努力,試著踏過這一步,去認識不同的族群?」
 
換句話說,廖克發嘗試以迂迴的方式討論種族。以認識做為動機,去述說這塊土地上最原先的居住者沙蓋如何被欺凌。廖克發帶出的沙蓋樣貌是溫軟且悲涼的。那使沙蓋成為純潔且無辜(因奴隸戰爭成為被獵殺的對象)的象徵:他們被獵捕、歧視、當作奴隸;年輕人被屠殺、婦女被強暴、小孩被「馬來人」收養因而同化而不知道「自己是誰」。
 
廖克發在這些述說後穿插英殖民者拍攝的舊紀錄片(實際上是偽紀錄片),以此暗喻虛構,亦反指證成「現時我所拍攝的為真」。使得原住民於鏡頭下說的:「當初建國也有華人,為何馬來人的權益獨高?」更為有力量。
 
之後在五一三事件的鋪陳裡,廖克發以多元卻言簡意賅地訪談堆疊出他對五一三事件的認識與詮釋。廖克發不鎖定特別的加害╱被害者立場,或說,加害與被害同時存在於前述所提的殖民遺緒。接著讓場景回到原住民,使前後人物與他的思考呼應,以召喚眾人:必須記憶,或此可能通往和解。
 
「記憶」幾乎是討論政治創傷時永恆重現的命題。因優勢的權力那方總試圖透過「禁忌」的方式淡忘或抹殺。因此廖克發運用地景時空的重疊,與仍存活的,見證的樹群的畫面來詮釋創作核心,益發顯得動人。
 
只是,這樣易讀、動人且幾近完整的架構,仍未回答我的疑問。
 
廖克發在片中提出:「這多元的種族,應該被有系統地放入種族的界線中。大英帝國與馬來皇室維持友好關係,承諾了馬來種族的特權與土地,其他種族則要被放在特定的階級內,華人與印度人『必須知道他們自己的位置』。」這可視為廖克發對馬來西亞種族問題的觀點,意即根源出於馬來西亞政府承襲著英殖民的分治系統所導致。
 
然而,英殖民前的馬來半島本就因其地理位置和歷史背景而有不同文化實作和宗教信仰的群體,並非現今指稱的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原住民這麼簡單。例如,英殖民前的「華人」往往以原鄉地域╱方言群來區別彼此,並沒有統一的華人認同;而「馬來人」則泛稱說馬來語、吃馬來食物、遵從馬來傳統習俗和蘇丹政治系統的人群,這群人的「馬來性」(malayness)並非基於某種天生繼承的種族劃分,卻更近似一種可以後天習得的文化能力。 
 
因而,英殖民下的馬來亞實際上是將馬來半島上許多不同蘇丹政治影響範圍下的不同群體全部劃入同一殖民治理體系。在這塊土地上因各自文化背景、生存利益流動的人們,原本就有一些族群互動、合作和衝突的獨特歷史經驗。在這個獨特歷史經驗上,英殖民政府基於當時「種族科學」的知識和搾取經濟利益的意圖,在馬來亞施行「各安其位」、「分而治之」的統治術,建構出並穩固化後來現代民族國家沿用的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原住民等族群類別。

影片推展時,電視新聞播報「森林銳減,大象出走緩步高速國道,國道車禍,大象陳屍路肩」的消息於我來說其實才是刺點——這跳脫人之死亡的意象,點出了界限的荒謬。人一直存在鬥爭裡。「我群」與「他群」,僅是不同政治鬥爭行動裡必然產出的工具。

回到五一三。事件背景是馬來西亞獨立建國後。二戰期間,日本曾於馬來半島有短暫的殖民歷史,而抗日、反英的馬來亞共產黨亦在此推展其政治主張,與馬來政治菁英的國族主義產生政治路線的認同差異和競合。獨立之後,馬來西亞政黨政治仍然充斥對於政治經濟權力在各族之間應該如何分配的不同看法。雖然1969年大選和各族對於該次選舉結果的反應通常被認為是五一三事件的直接導火線,五一三事實上反映了多元種族和文化的後殖民國家更深層、更難解的困境。
 
殖民遺緒當然可以視為五一三事件衝突的遠因之一,衝突的癥結卻是華人與馬來人的利益糾葛。然在廖克發的影像裡,關於利益衝突的部分被淡化了。
 
廖克發後來受訪時一再強調,其對族群的認識包含了華人對原住民的剝削。但華人之於剝削原住民的討論,或說認識,在片中幾乎付之闕如。印象裡,僅有殖民者拍攝的紀錄片裡輕輕地帶過一句。
 
換言之,廖克發拍攝的初心,是叩問「族群」以外是否可能?但「族群」已早早被預設在終點,作為導演指認衝突的唯一路徑與紀錄片中敘事者的依託;實際上,殖民、階級與種族三者間並非直往向下的單行道——馬來西亞的階級鬥爭、種族衝突和國家形成,應被視為一個相互聯繫的辯證過程。
 
於是舉重若輕裡我有猶疑。這以原住民作為紀錄片推展的基礎總讓我想起台灣訴求主體性的主流手段:我們必須恢復原住民的權益、打倒外來殖民政權——這種以更弱勢的他者來主張自己的政治權利,而有意圖地隱匿本身的話語權已與其所提倡打倒的政權所立下的遊戲規則緊密結合,使族群身份在涉及自身利益下,依舊隨著「我群」、「他群」的重複強調,而落入政治動員所用。
 
片尾廖克發讓原住民帶領觀眾進到鐘乳石洞,說「請原諒我帶了陌生人來,他們想學習╱知道我們的歷史。」然後幕暗,鋸聲響起。
 
廖克發所欲指向的僅只是提醒記憶之珍貴嗎?抑或有更多的玄外之音隱而未說?我沒有答案。或許廖克發有,或許可能還沒有。鐘乳洞穴如此溼滑,必須小心翼翼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