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整理房間,把紙箱裡的手寫物件清掉大半。其實早前已陸續丟棄,但收拾時重讀,有些就又留了下來。卡片、信件、紙條,多半通信者都是同學,絮絮叨叨生活瑣事:抱怨父母、放課後去吃什麼、解不開的數學題、那些暗戀的人⋯⋯。作業本撕下的紙總有瑕疵邊緣,仍然細心地摺出各種花樣。

也有全然陌生者。小學時期班上流行郵購,目錄都是些現在看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妹很愛買(跟現在一樣),我則在目錄裡的小方格抄下一個又一個郵政信箱號碼。後來通信的是幾位陌生女孩。最遠的住在新界。彼時不知道日後會去到那裡,關心香港的土地開發。而一位住在新店新烏路,字跡很美的姊姊,當時處在父母離婚的陰影,苦惱是否要蹺家。

這位姊姊信寫得很勤,一週好幾封,每次寄來都是厚厚一疊。像她活著就在等收信,等寫信。我們從未見過,她所寫給我的字卻比任何一人還多。信件斷在她去了男友家之後,山上的地址再也沒有她的回音。整理過幾次,她的信卻始終留著,每回整理,重新端詳,她所寫下的憂愁在如今的年紀看來該能雲淡風輕吧,但那時候她無法負荷。

留下她的信,因為她消失了。日後有了社會學知識,見過許多和她類似生命經驗的女孩,心底知道她的生命可能會是什麼走法,但始終沒丟。保有問號有時如同保有希望,雖然是很鄉愿的。

想起這些,因為誤刪了工作資料匣時也一併刪除了要給受訪者的信。原先的信件數千字,重寫時卻突然失去了語言。受訪者生命出現第一次崩裂和那位姊姊差不多年紀,一路滑坡也是在依附於男友之後。不該寫不出來。閱卷的筆記誤刪,但記得為什麼。女性在某些時刻下的選擇其實是無可選擇,討好的性格有時連自己也不知曉。

對愛過度冀望招徠的恨意是沉默且安靜的。她們沒有機會,也從不會大聲叫嚷「我好可憐」。能將瑕疵好好折疊成信的女孩,現實裡往往是位白雪公主。意識此,恍然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