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島核災,轉眼十一年。難以確定,紀錄片導演Thorsten Trimpop景框中的影像,會不會被視為過時——那些畫面,攝錄於核災發生後四年,是硬體尚未完全重建、許多禁區仍然封閉、農林水產苦於抑制輻射與面對通路滯銷的混沌期。而如今,台灣已走上開放福島禁區食品進口的路途。對許多人來說,眼見為憑——當食物已經符合科學標準,房舍、車站、堤防重新築立,福島像是重生;然而,所謂視線,其所能觸及的範圍,四處障礙:能見度取決於距離、光、雲霧乃至地理差異,因而對於一位曾履及南相馬多次的記者而言,不,Thorsten Trimpop沒有過時。他所述說的,並不是表面可見的物事,Thorsten Trimpop討論的是斷裂及其其後,是「福島人」與「核災」的關係,是他們餘生依舊要持續面對的處境。​

在書寫這部紀錄片時,一邊與台灣開放福食政策的資料搏鬥。鑽研不因反對以高風險而非區域的方式來管理可能遭到輻射污染的食品,而是「災區食品」是否安全,對於仍想推進核電的日本政府而言,是一個重要的象徵。這件事意味「核災可以平復」、代表人能勝天,但真正走過核災區的人會知道,日本人的確努力克服輻射帶來的影響,但那與核災已經平復並不能被放置於同一天秤。當爐心尚未從福島電廠取出、當人類無法去除核污水的放射性物質氚,並即將把大量污水排入太平洋中,我們應當警醒:這些尚待解決的問題,才是隱匿於核電廠煙囪裡的本質。​
所謂本質,並不僅是死亡的突如其來。​
Thorsten Trimpop的紀錄從災害播報開始,鏡頭帶領閱聽眾看見地表的破壞、空間的頹敗。然而他的鏡頭又十分克制,沒有多餘煽情的鏡頭與訪問內容。Thorsten Trimpop的敘事方式像一台高階精密的多切面斷層掃瞄儀,冷靜俐落地掃描多組原生活於南相馬的居民。他組裝他們的故事,讓核心重點緊扣輻射這幾乎不可見、難以描繪(僅有輻射偵測器的嗶嗶聲能顯示它的存在)的核災副產物。​
儘管如此,相較於過往福島核災的紀錄片,片中對於日本政府的詰難不多。Thorsten Trimpop捨棄批判,側重探索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承載文化、政治和生態歷史的多種方式,以此強化人地關係。而也正是這樣的視角,使人文精神清晰。​
他追隨著隱晦不可見的那些:夢想、人所珍愛的、有別於人類以外的生命。帶不走的套鼓、生產機器的敗壞、一頭貓孤獨地死在充滿輻射的家屋——主人曾經回來探望一次,牠還活著。但避難不能帶走人以外的生物,所以下一次回返,貓死了。除了死別,還有生離。輻射落塵會隨風向、地形、降水因素而改變,避難者因此必須不斷搬遷;又因輻射對人體健康的影響,人必須面對抉擇,離開、留下,或拆散。而人也因此在面對選擇的過程中,頓悟自己在災難來臨前的無知或疏忽。​
一位家為寺廟的老婦說,核災發生當下,南相馬的麻雀一度大量消失,後來慢慢回流。然而「鳥兒應該不懂什麼是輻射吧?」是在意識輻射危害後,「我最近才發現,日本人在這方面不是太聰明吧,明明發生過那麼悲慘的事,我們老說自己是全球唯一的原子彈受害國,卻一點也不聰明,在全國蓋了那麼多核電廠,我最近才發現這個矛盾。」她啜泣,在災難當下通曉了日常被剝奪後的可怖,「所以我覺得必須回來。」​
回來、不逃。除了老婦以外還有許多人。理由是,世居這裡已經十六代;理由是,無法棄馬兒於不顧;理由是,身為在福島電廠服務的員工,覺得應該對這起災難負起責任,因為「家應該是一個你可以回去放鬆的地方、你有歸屬感、你感到安全的地方。」​
Thorsten Trimpop一層一層堆砌,像詩人辛波絲卡所寫的〈結束與開始〉:​
「每次戰爭過後​
總得有人處理善後。​
畢竟事物是不會​
自己收拾自己的。​
總得有人把瓦礫​
鏟到路邊,​
好讓滿載屍體的貨車​
順利通過。​
總得有人跋涉過​
泥沼和灰燼,穿過沙發的彈簧,​
玻璃碎片,​
血跡斑斑的破布。​
總得有人拖動柱子​
去撐住圍牆,​
總得有人將窗戶裝上玻璃,​
將大門嵌入門框內。​
並不上鏡頭,​
這得花上好幾年。​
所有的相機都到​
別的戰場去了。​
橋樑需要重建,​
火車站也是一樣。​
襯衣袖子一捲再捲,​
都捲碎了。​
有人,手持掃帚,​
還記得怎麼一回事,​
另外有人傾耳聆聽,點點​
他那未被擊碎的頭。​
但另一些人一定匆匆走過,​
覺得那一切​
有點令人厭煩。​
有時候仍得有人​
自樹叢底下​
挖出生鏽的議題​
然後將之拖到垃圾場。​
了解​
歷史真相的人​
得讓路給​
不甚了解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最後是那些簡直一無所知的人。​
總得有人躺在那裡——​
那掩蓋過​
因和果的草堆裡——​
嘴巴含著草葉,​
望著雲朵發愣。」​
是在理解人留下的緣由後,畫面中安插的核電廠興建歷史畫面與核廢料太空包等地景才有具體的張力:土地如同羊皮紙,過去不會完全被抹除,總會留下痕跡。而痕跡,包含人的存在。重建若是一場覆寫,必須奠基於反省,因此結局收束於相馬野馬追,別有深意——​
1180至1185年這六年間,源氏和平氏兩大武士家族為了爭奪權力,展開一系列戰爭,史稱源平合戰。相馬野馬追,便是為了應付這系列戰爭而進行的武術訓練。源平合戰開啟幕府時代,象徵武士集團權勢的躍升與國家制度之敗壞。而幕府財閥,正是日本西化後,借由船堅炮利侵略他國的支撐;二戰失利後,幕府財閥並未消逝,相反地,他們成為核電製造商,繼續爭奪、壟斷利益。​
之於現代,相馬野馬追雖是文化財,卻也是人祈求幸福的盼望、日本政府藉以行銷復興的符碼,野馬追因而有著雙面性,如果我們還願意回溯,或者記憶,那些被留下的馬匹其實孱弱、早衰與病逝。人類究竟要往哪裡去?最後的畫面是一人穿著防塵衣伴隨輻射偵測器的嗶嗶聲遠去,如果我們只看見侷限的事實,如果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