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瀚嶢


「​若以地景為生命的隱喻,邊界會消融與重塑,但那是神的全一。生命有止,地景的定義仰賴轉化的凝視。」讀完《沒口之河》,想起接觸攀岩後寫下的這些字。


二〇一三年,離職書寫灣寶抵抗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以為能快速完成,實則困頓摸索。寫時反覆自我詰問:該怎麼理解地方?地方如何鏈結他者?文字是否能被反覆閱讀?​終於寫完灣寶的故事時曾想,若能以這樣一個村莊抵禦開發的故事述說台灣土地政策變遷,國光石化應也能夠作為回望台灣百年經濟發展史的支點;至於不斷死而復生迄今的美麗灣開發案,則足以撐起原住民族、殖民與東部土地利用的創傷敘事。然而,我終究沒有寫出除了灣寶以外的任何故事、轉而關注各式各樣的殺人案。議題的轉向有複雜的理由,而其中一個讓人羞赧的理由是逃。


逃亡的理由之一,是黃瀚嶢也寫下的:歷史最大的敵人不是開發破壞,而是殘酷的遺忘。讀者的遺忘使故事中人或死,或病,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如何面對命名與羈絆、口傳與象徵……。反覆說過,非虛構寫作與虛構其實同卵雙生——虛構是試圖以迂迴與想像的方式接近、表現真實,非虛構則單刀直入坦露悲喜。文學最終目的之一是喚起人的共鳴,但非虛構因「真實」的採集過程必須面對更為艱困的倫理,那是人類學徒的天問:田野的背叛。


因為故事即是人的血肉,必須尊重以對。而生命往往涉及痛苦,因此必須避免褻瀆。一直以來,希望文字能夠召喚,使人與被書寫者共苦。但大疫期間這兩年,事事困頓,其中關於寫,更是四面受阻。逃亡沒有領我走向更輕鬆易走的路。看似公共的書寫蘊含近身的反芻,或許如此,一步步走入窄仄而迷惘;思索、書寫及步調彼此難以銜接,害怕隨之而來,不得動彈。​愈凝視痛苦,愈懷疑共苦的可能。沒有誰能揹負誰的人生。若此,心意的折衷算不算誠實?行為跟不上初衷是不是虛偽?有時覺得過於鑽牛角尖,但當他們為難以對,沒有反省,很難不自認為禿鷲或鬣狗。


滯礙難行的春季,在友人邀約下嘗試攀爬臨海聳立的岩壁。攀爬天然岩壁前,於室內抱石場往復練習。然親見高聳,還是擔心上不去。後來意識,所謂擔心,並非害怕墜落。甚至,在室內反覆練習的即是墜落。


不媚俗、不討好,走出新路,書寫應該要有這樣的特質。但環境在變遷,而寫非憑一己之力,現實迫近,需要劇烈的調整。墜落與放手的基礎為此——面對岩壁,擔憂的總是確保者的負擔。初次攀爬二十一米長的「Around the corner」路線,卡在半途不上不下,挫敗時往下對確保者大喊抱歉,但他反而在下方回應:「為什麼說對不起?妳慢慢想,我Take住妳,隨時Take。」Take。甚至花了一點力氣幫推。最後在那樣的情境下完攀。​


站在岩壁,發現上攀後與在下方想像若此不同。當張開四肢,不知道篤定的手腳點位於何方、岩盔因頭圍太小不斷飛離……那瞬間意識,一切皆涉及規劃、經驗、膽量與支撐想像的校正空間。完成一件事必須具備這些元素,而這些元素都無法脫離時間與信任。完攀第一條路線在高處看見海時拿起手機拍攝,忽忽知道仰望天空的意思。視線錨定之處為地景,於寫作則是觀點,繼後往復,北濱古老而堅毅的四稜砂岩終究支撐我的某些生產,之於黃瀚嶢,書寫的初衷與基石,應是劫後餘生的火刺木。


木麻黃、甜根子草、銀合歡、巴拉草、火刺木、茵陳蒿與苦楝。以植物為篇章賦名,既是黃瀚嶢的出身,亦是他走近沒口之河的原因。沒口之河所書寫的知本溼地,近年因光電開發將侵害飛鳥而受關注,後續則因侵害卡大地布傳統領域激起更多討論。黃瀚嶢對問題的剖析根基於地理——鳥兒不會憑空來至。棲息、孕育、躲匿,都需地方,總被以為安靜無聲的植物其實悄然茁長,它們承載時間,同時拓闢空間。因而這樣的命名成為複雜象徵的總合。是對田野的標注、自我的揭露,而植物現身的時序則攸關歷史。


木麻黃是外來種,於日殖時期被引入。但序章埋伏這樣的背景旋律非為指控。不知是否繪畫訓練的基礎,黃瀚嶢有效地建立了透視的距離,「殖民」僅是對一既定事實的說明。說明流離與遷徙、權力的遞嬗、爭奪的原因。說明而不指控。因黃瀚嶢意欲書寫的,不是流行口號的正義反轉,他渴望表露與傳達的,是生之力。於是,接續而來的是河濱生態系的先驅植物甜根子草、爾後是於荷蘭時期引進,廣大種植於國民政府時期的銀合歡。


這些植物的框定流暢帶出族群、歷史及其時空下政策形成的作用力。黃瀚嶢在這些篇章裡分別記述了現實與災難,一定程度容納了寫作者對政治經濟政策的評斷,但評斷不是終點,黃瀚嶢要自己注視的是事件充滿拉扯的張力、殘留的諸多困惑與未知。因他看見巴拉草在那裡——「草原植物的權力關係,靠著走莖、鉤刺、種子、抗火的根莖、透氣的空腔,或者易於散布的種子所維繫,它們各自機敏地感知環境差異,在適當的時候爭取自己的立足之地,多元並呈,永不鬆懈。你永遠不知道草深處何時何地又是另一片風景。」


巴拉草隱喻了人的動能。中性的。必須是中性的,否則黃瀚嶢初始走入知本溼地,帶著環境保護意識的初衷就將尷尬得無以為繼。巴拉草因此也是一則拋問與提醒:荒野(真的、得以以及如何可能)存在嗎?這並不是新穎的提問,此類提問若被置放於重大利益糾葛的開發案則成劍拔駑張的對立。可真正理解自然的人知道,對立是虛偽的前提。從來不是二分的非黑即白、你死我活,無論立場,任何一種生命都是彼此的利用與被利用者。


也是這樣,讀至火刺木的章節特別動容。黃瀚嶢這樣描述:「到底是河流還是這些薔薇更接近永恆呢?那寬闊的水道,千百年來擺盪,淤積,堆積又洪泛,而薔薇們,只是執抝地占據陽光充足的位置,用鉤與刺謹慎地防禦,曾經存在而現已滅絕的鹿群,或者如今牧人的牛羊,小心翼翼地,籌備著芳潔的花或豐盛的果實,迎接草原可能的來客,它武裝的姿態,彷彿才是整個沖積扇平原的縮影。」


讀這一章節特別緩慢。黃瀚嶢的書寫核心,終究是關於東部一條沒口河形塑的知本溼地的故事。故事囊括時間與地理,人與非人,鬥爭時而來去,黃瀚嶢以火刺木的生成與姿態,編織了反抗運動中各種複雜變因、角力變遷乃至作者自身距離的理解與融合過程。那使我想起有次讀是枝裕和,他說:「我不喜歡用議題或訊息這類詞彙來闡述或是被闡述作品。會被這類詞彙歸納的作品,鐵定是因為處理人的部分太弱了。我一向邊拍電影邊思考。沒有人的存在是為了故事或議題。我們只是像那樣的活著──生命翻滾於那些樣態地活著。」在這章節裡沒有線性的拮抗,而有縱深的視閾,歷史的力量在此,共同生活的信念也在此。


也是在那瞬間反省,議題先行的概念或許是對讀者的輕視與對文學的不信。非虛構寫作在這幾年大爆發,粗略劃分,約有兩種路徑,一是訴諸直觀、偏向散文式的情緒書寫,另一種則側重報導形式或研究素材,某程度強調介入與行動的可能。多年前出版拙作,即是帶著後者的意識進行,甚至後續宣傳亦帶有政治行動的企圖。回頭來看,那樣的嘗試與摸索是失敗的。儘管能以政治行銷的動能過於強大來解釋,持平而言,那些書寫終究未能成為鑿穿現實的冰斧。這並非在說攸關議題的書寫不可行,而是,文學面對的是持續變動,寫作者如何掌握時間的變形,會影響永恆的實現。


很難,需有強韌的心志。於是象徵與隱喻如此重要。它們的作用之一是跳脫僵化的定義,是允許轉化,或者蛻變。讀《沒口之河》,會以為黃瀚嶢也是植物。他吸納了火刺木的頑強,平實接受颱風與乾旱的反覆來襲。時間在黃瀚嶢的眼中像有另種尺度,使他相信苦楝最終會在草原矗立並且凝視——沒口之河的現身與變遷,對應的不只是環境運動面臨能源轉型的拉扯,同時也回應非虛構寫作如今面對的課題。在既有語言不斷死去的每一日,必須拒絕歸類而無終止。每個隱喻都是一首小型的詩,而每一首詩則是一個巨大的、連續的、持久的隱喻。永劫回歸的再反轉,或也能走出與徒勞相互歧異的路。


而這一切都始於誠實。黃瀚嶢的文字裡沒有隱藏不住的炫賣,這讓我相信他是真的「在自然裡」。因為自然的一切作為本無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