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莎,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

「那太過份,太殘酷了!」

—杜斯妥也夫斯基《惡靈》


新聞報導轟炸式地播著四川大地震的消息:樓房倒塌、遊客被困於纜車、沒水沒食物、如鬼魂般在街上游蕩的群眾,血,無止盡的灰燼與眼淚。主播冷靜的聲音說:「現在鏡頭最新的畫面是四川災難現場,這起地震規模芮式七點八,已有超過萬人死亡,威力是九二一大地震的五倍…」


九二一的五倍。


那晚我一個人睡。妹去畢業旅行。天搖地動那瞬間以為還夢著呢。但母親的喊叫驚醒了我,「地震!快起來!」接著她匆忙地到外公外婆的房裡把她們叫醒、把門打開,「快跑!快一點!」。


我醒來的時候搖晃仍持續著。太過激烈的搖擺讓人暈眩。這不是普通的地震。母親她們已經向外移動了,我拿著收音機衝出門,想起睡在石桌下的咪咪,立刻趴下把顫抖的她拖出來,抱起,往外衝。


我們往鄰近的公園,短短幾分鐘,那裡聚滿了人。餘悸未定的表情在每個人身上。扭開收音機,沙沙的聲音傳出:「…凌晨一點四十七分,南投集集發生大地震,地震規模
7.3,許多房子倒塌扭曲…」


南投。妹畢旅的地方。
好痛。咪咪的爪子抓得我滿肩是血。


一整晚全家守著沙沙不斷的收音機,焦急逐漸被木然取代。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夏末的風冰凍了起來。腦袋很漲。沙沙…沙沙…直到過了一世紀那麼久,沙沙的聲音傳來火腿族的訊息:「頭前國中師生一行人平安,只有部分師生腳被破碎的玻璃割傷…」閉上眼,眼淚才漸漸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妹回來了。


「真的很恐怖哦。」她啞著聲音說,住宿的飯店像好萊塢電影的特效那樣在眼前崩塌,她們住的房間門甚至扭歪了,被困住的她們靠著男同學用力撞門才得以逃生。


然後她笑著說一位好友很白癡噢。「地震真的太大,床整個旋轉。發現是地震後就趕快跑啊,可是M卻用棉被緊蓋著頭說:『不要找我!不要找我!』她以為是鬼呢!哈哈!」妹重覆說著這個「笑話」,並且不看任何一則關於九二一的新聞。


九二一過了幾年後,我去了一趟南投國姓鄉。那已經是2006年了,九二一發生後的第七年。


房子建起來了,路也平整了。但有些什麼還像破碎的山一樣破碎,空空的。那次到一所學校訪問,隨口和校護聊了起來。不知道怎麼起的頭,我們聊到了九二一。她說自己的兒子
一直到國中二年級,整整五年洗澡不敢關門、睡覺不敢關燈;她是災民,但也是校護,為了救災,她沒有休假。她去扛屍體,每天那幾百幾百具躺著的,全是她的鄉鄰好友。


七年了她還哭著。她說鄉裡很多人都死了。孩子沒有父母親了。有些丈夫死了妻子接著就酗酒了,沾染了酒孩子就倒楣了。學校裡有個男孩目睹奶奶被壓死,不時有自殺念頭。有回他說「我聽到奶奶在叫我」,差那麼一點,就從四樓墜下。


九年前那些屍體的鮮血化成的河流,還流在災民心裡,從未乾涸。


同樣是2006那年,因採訪認識了新聞前輩錢鋼。他贈我唐山大地震,一本在災後他進入災區訪問的報導文學。翻讀到第二頁就哭得不能自己。錢鋼在書裡寫出了流淌著的鮮血面貌。1976年,除卻無法精準預測自然災害外,許多慘烈,是因為人為的忽視與隱匿。而今2008年了,有些什麼差別麼?


唐山大地震的時候,中國正處在政治地震期。當時毛澤東病重,地震期間正巧就逝世了。但他逝世前所形成的一整套治國方法卻沒有衰亡,也就因為這樣,唐山地震不能預報。


1974
年,地震工作者早就指出在北京、唐山、張家口、渤海灣這個圈裡要發生大地震,並且形成國務院文件。在這期間,也發生了幾次大地震。然而地震跡象發生在北京、唐山時,當時的科學工作者反而不能大膽地做決斷,因為離北京太近了,一旦預報,就意味著毛澤東必須搬家。錢鋼形容,當時的思維是這樣的:「社會要穩定,能不報就不要報,能少報就少報。」


劉占武,是唐山大地震的倖存者,也是錢鋼書裡的主角之一。他每每這樣形容自己:「我總有一種犯罪感。」
1976年,他在任河北省地震局唐山監測中心台業務組長。當時他和唐山地震辦公室負責人楊友宸管轄的昌黎后土橋地震台的地電阻曾出現明顯變化。1976年上半年,地電阻率值下降得很快、也很不正常。他們經過多次檢查線路發現没有問題、也排除干擾,於是向上呈報。


但他們向上呈報後卻沒有積極的作為。當時因為對地震仍屬探索階段,於是他們認為應該繼續觀察。但劉占武在
2005年受訪時坦承,當時其實已經搜集到足夠的資料了。死傷多人的的唐山大地震除了劉占武的疏忽,也與中國國家地震總局脫不了干係。唐山大地震發生後的150分鐘,中國國家地震總局還不知道震央在哪裡。


在唐山大地震前,有人看見棉花地裡有成群老鼠倉皇奔竄、百多隻黃鼠狼擠擠挨挨地鑽出一個古牆洞、大群密集的蜻蜓組成了約
30平方米的方陣,自南向北飛行…有太多太多萬變不離其宗的逃亡景況—即便我們仍不能「科學」地說這就是大難前的證據—但這1976年的景像啊,2008年,不也有類似的狀況?


中國大陸的網友群起質疑為何沒有預報?面對奇怪的自然現象,中國政府卻依舊說著
1976年的話—再觀察,那是不可靠的!而究竟要觀察什麼、等待什麼?劉占武未對錢鋼透露的是,唐山大地震時,國家地震局不但沒有發揮好作用,之後甚至將原先都有的觀測點全撤了。為什麼撤了?劉占武沉默,一如死者將永遠沉默。


新加坡聯合早報的記者或許提供了解答:「我們接到四川地震局職工七人的投訴,她們的親人在幾天前就察覺到地震跡象,但局裡說為了保證奧運前的安定局面,禁止透露這個資訊。」而中國地震局新聞發言人張宏衛說:「這種推測是沒有道理的。」


唐山大地震時,中國媒體對地震本身的報導,全成了「舊聞」。關於死傷人數一切要脅「安定」的一概被壓制著;歌功頌德倒是有的,如新華社當時通稿報導的標題正是:《河北省唐山、豐南一帶發生強烈地震/災區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線指引下發揚人定勝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災》。


2008年,中國開始提及傷亡人數,也開放媒體進入報導,似乎,有些進步了;但當國外媒體提出質疑,中國政府卻放出「汶川震前沒有預報 中國地震台網從未收到預報卡」的新聞消毒,並再次重覆1976年的話:地震如此詭譎多變,難以預測…然後,強調,北京奧運不會有問題的。


於是中國政府依舊做出和
1976年同樣的選擇—拒絕國際援助—也就不讓人意外了。當時唐山大地震後,許多國家曾提出向災區提供資金和物資援助但都遭拒。而京津唐一帶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景象—大大小小的公共場所,包括體育場、校園、甚至天安門廣場,都佈滿了各式各樣的地震棚。19761980年,京津唐居民一直都在地震棚裡度過。而那是因為擔憂前來援助的國際紅十字會及其它救援國家報導更真實的受災情況。


〈廣播新聞〉美軍戰死者眾多,越共方面也戰死一一五人。

女:「無名的人真可怕啊。」
男:「你說什麼?」

女:「只說游擊隊戰死一一五名,什麼也不清楚。關於每一個人的情形什麼都不知道。有沒有太太小孩?喜歡戲劇還是喜歡電影?完全不知道。只說戰死了一一五人而已。」

—尚˙達魯克˙高達《瘋狂小丑》


中國人或許太多,於是現下死亡的人數如滄海一粟。但那些因顢頇霸權而二次犧牲的生命,是會染紅北京為奧運植栽的樹啊。我們知道的。
我們失去過所以我們知道的。我們驚恐過所以我們知道的。即便瓦礫堆中的中國人沒有名字,但我們完完全全、深刻而確切地知道:她們掙扎著要活,是的,我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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