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樂生,在冬日
在二十一號到地社聽音寧朗誦前,把四篇集遊法專題趕了出來。寫到樂生的案例時感到一陣大囧,想起前陣子到世新代課,問起學生「什麼是新聞」,而她們的認知就只有扁家貪瀆風暴與陳雲林來台有暴力衝突這樣的「淺碟標題概念」時,我忍不住在專題內把樂生的背景重頭交代一遍。但寫完後發現,幹,易失焦,於是刪掉,盡量扣住與集遊法相關的部分。
刪掉那一大串背景時一直在想:這些事情為什麼得一再被重覆訴說,而重覆述說是否真的有用?轉眼樂生抗爭邁入第五年,從低潮到逐漸有力量到去年四一五的高峰然後又被削弱,重覆述說耗費的是傳頌者的力氣,而行政官僚只要一句「謝謝」就此打遍天下無敵手─我們,尤其是那些凋零的院民,還有多少時間能夠述說?
交完專題後放自己長假,到中南部繞一圈,看即將消失的台灣最後一塊原始泥灘地、看那群易受驚的大杓鷸、去與中部在地的居民談論關於她們的擔憂,收藏她們的努力,以一支駑鈍的筆。而就在二十三號打開電腦連上網收信,苦勞網出現「樂生最後關頭」標籤,加重了看到工業破壞生態使我產生的暈眩。
討厭「最後關頭」這樣視死如歸的字眼,必須一再一再出現。
我想起去年九月十一號晚間的網路動員,即使閉上眼都還能看見每位聲援者的決心,用身體表現她們的意志、用吶喊傳達她們的心聲,但她們還是被強力拖走、被辱罵、被丟棄在荒山野嶺中。
她們其實不必但她們前往。她們承擔其他從不聽見樂生相關事宜的人所共同夢想的那些:關於我們都是人、我們都想安居樂業,這樣一個微小訴求遇上國家機器蠻橫霸道時,所產生的歇斯底里。她們不必但她們前往,她們應該和我一樣,記得自己那天顫抖、記得自己那天飆出好久不見的髒話;但最最不能忘記的是,當聲援者在夜半趕工時,一樣睡不著的院民背影;以及下跪為警察與政府官員祈禱的富子阿姨的虔誠聲音─而那是為什麼在電視台工作的大學同班同學今天在行政院前看到我舉牌喊著保留樂生的口號時,揶揄我「休假來湊什麼熱鬧」,我冷冷地回:「干你屁事。」
火盟的柯逸民發言時很激動,他說他的心裡一陣複雜。多年來,所有弱勢者被國家以一條線隔絕在外,而被國家容納在裡面的人,只追求中產階級的人權與自由。我想起瑪格麗特‧艾特伍的《末世男女》,也想起浦澤直樹的《二十世紀少年》,這些創作者跨越時間地點以更易貼近一般人的方式,寫下其實就是鬥爭的事,但有多少人聽見,所有的這些述說?
「所以我們站出來!」管他集遊法管他社會秩序維護法管他污辱公署管他暴民與否,三鶯部落的居民在半年前奢望政治人物協助她們不被忽然出現的行水區法令箝制,但半年後她們落髮、她們衝撞,她們與樂生院民站在一起。她們遲到,但她們不會離席。同樣的人,還有無法放假的三十七萬移工、無法合法有「家」的同志、更多的都原部落、要求乾淨家園的各鄉鎮居民。或許未來也有你,和我,我們。
「我們」合該享有同樣的權利與夢。
因集遊法受輿論關注,這次樂生前往政院陳情,僅被意思意思警告幾句,很諷刺地印證警察裁量權隨著政治氛圍而走,打了國民黨宣稱要修改的可笑版本集遊法一巴掌。並且,不驅離不代表進步,政院的人出面接陳情書,聽完聲援者跟樂生保留自救會長李添培說了些話後,又是謝謝再聯絡地被強大警力保護離去─有沒有集遊法,有何所謂?
於是我看見李會長笑了。不是無奈的那種,而是感到荒謬並包含同情的,對五年來毫不進步的政府。然後一位位聲援者說著她們對院民的鼓勵與心疼,唱起了《哩甘賠ㄟ起》,藍彩雲阿姨這次拄著拐杖出現,唱著。赫然發現她的頭髮變得好白好白,那和我兩年前,她出席紀錄片導演張文馨在敦南誠品的首映會時相差好多。那時的藍阿姨羞澀又害怕,說她們其實不願面對人群,怕被看不起;但逐漸地她勇敢,去年九一一北縣府出動霹靂小組時,她一副「我要跟你把命拚」的氣勢─那時她的髮還是黑的,那時她的臉色是健康的。而那距今不過一年,一年而已,藍阿姨說的話,又變成祈求─九十多歲的林卻阿嬤有心臟病,她禁不起、禁不起!
我看見好多人忍著淚。
V說,住在貞德舍的阿姨阿嬤們,最近都很不好。藍阿姨萎縮的腳上有個和名片一樣大的傷口,一直無法痊癒,只要一走動就會撕裂,可是藍阿姨得動,因為林卻阿嬤狀況更不好,藍阿姨要照顧她。還有另位阿姨出了車禍,也需要藍阿姨照顧,加上之前秀琴阿姨心臟病住院,貞德舍簡直人仰馬翻。秀琴阿姨雖然出院,可是還得留在新院區留意狀況,V說,秀琴阿姨覺得住在新院區很難過,一直想搬回舊院區,「但輔導員卻一直煩院民」。
秀琴阿姨在新院區照養後,院方忽然發放給她三萬塊的補償金,這原本就是該給院民的錢,但之前一直被樂生院方扣留,除非院民搬遷,否則不給。秀琴阿姨沒預料到這事,住院開刀也需要用錢,所以三萬塊花光了,然後輔導員說:「妳拿了錢,妳要搬。」當我聽V描述這些的時候,竟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同樣的手法不是在早在幾年前就出現過了?
是誰說,要傾盡全力照顧院民?是誰說,舊院區一定有人打掃、有醫療設備?是誰說,院舍一定會修繕、是誰說,《漢生人權法案》一旦通過,便會「依法行事」?
四度流標的新莊捷運機廠工程因殷琪掌管的大陸工程得標而要啟動了。即便殷琪說,工程會做出的保留四十棟房舍方案都不會有工程安全問題,但樂生院民依舊接到公告要求全數搬遷,所有房舍再度以安全為由,要被鐵皮層層包圍。
是時候了。學習忘記政府的承諾。
這週日,讓我們回到樂生。在冬日下午,以一個「人」的身份。回到樂生,給院民一個擁抱、一聲鼓勵、一記親切的微笑。在政府未依法指定古蹟前、在無法承諾院區全數供院民安全居住、在確實做到不以圍籬限制院民進入保留房舍並先搭建對外便橋前,讓我們回到樂生,用我們過去幾年的累積─音樂、戲劇、紀錄片、圖書館、文史紀錄等各種形式,讓原本就屬於院民的院舍,更加牢固地站在我們一起捍衛的土地上。
回樂生吧,我們,在冬日。
Losheng 1130 from swpave on Vim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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