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區筆記(八)
(圖片來源:Edd)
災後半年專題告一段落。情緒很多,身體很累。產出更多新的疑問,也承接許多託付與信賴。截完最後一篇專題前一天,家人生了病送急診住院;截完專題的後一天,換自己女人病。
在痛醒昏迷又痛醒昏迷的迷糊之間,忽然覺得自己對慈濟在大愛村所做所為而產出的憤怒不再那麼強烈。不是允許或同意,而是和現場距離遙遠了。我想,僅止透過文字理解或得知災區正在發生的一切的人,憤怒感應該消退得更快。
憤怒往後退,羞愧取而代之。但著實不知如何清晰說明亦或傳遞這種情緒與感覺。部落裡的人其實並不真的和我們那麼一樣。當「真的進入」部落,才會明白自己究竟多麼無知;但「異文化」在台灣其實相當虛無飄邈、我們透過教育所認知的一切如此淺薄─「霸權」這個詞並不精確或具象,終究它無法被多數人理解。
半年前的夏夜,高正治醫師帶我到富山部落親炙一場原民傳統儀式。富山部落的族人多半只會說族語和一點點「國語」,那一晚的訪問異常辛苦。席間族人哼起歌跳起四步舞,我在圓圈裡拉著小學年紀女孩的手,嘗試唸口訣並跟上她們的腳步卻完全失敗。孩子笑我很差勁,也只能摸頭傻笑。
當晚以為那是歡慶的舞蹈但不是。那天的儀式是個認同的過程。本來跳舞時沒有參與,高醫師卻要我下場。印象中他說了句不輕不重卻印在心上的話:「來到部落一定要會跳。」在到富山部落前的下午,高醫師對我說了好多次「妳應該要到這裡蹲點」。他說,像人間雜誌為了拍蘭嶼的關曉榮,在蘭嶼住了一年多。
我們一直以為原住民如此熱情樂觀,但或許那是一廂情願的錯覺。我的原民經驗多半是泰雅族人,她們住在宜蘭南澳鄉。那些住在澳花村的朋友,年紀與我相仿或更年幼,她們已經和都市太過密切,她們的語言和我沒有太大不同。何況那年紀的少年少女喜愛交友,走進她們的山林,願意說話就破冰:來幾杯阿比加台啤,和衣戲水,摘山蘇煮泡麵…這休閒也沒有什麼族群的分別,快樂相同。只是這年輕的一代,已無法再對不遠處的和平水泥場與無法狩獵提出批判。
走入更深處,如霧台,如金峰或大武,那些漢化較淺的地方,才知道即便我們都在同一塊島上,但光這點尚無法讓我們成為「我們」。不只是年紀不同,更多是遭遇不同。那些不願妥協的族人就必須一次又一次歷經剝奪、不得已的鋌而走險與更多我們所無法想像的,夾縫求生。好的故事如霧台的杜媽媽離家迢迢賺取貨幣換取一座屬於魯凱的教堂;她們將家開放給走馬看花的漢人以求漢人明白「我們睡的石板床下就是我們的祖靈。」悲慘的如富山的布古子伐木卻鋃鐺入獄。
也到台東去拜訪過高醫師的朋友,是台大的學生。高醫師這樣對她們說:
「你要來關心人家的議題,你一定要成為部落的一份子,他們不是傻瓜,他們不是殘廢,他們是台灣這個自然環境的一個勝利者,一個信主者。你們是外來的人,那你們透過政府,透過自己的學識想要去教我們怎麼生活,都是太超過了。」
「但是我們又擺脫不掉這樣一個殖民的環境,霸權的環境,包括知識的、善意的、人口的。所以其實你們可以在拉勞蘭聽到,那種歌聲,其實是非常孤獨的。只有那一撮人,派一個旅的軍隊就沒有了…」
「這種文明人的掠奪性格、霸權性格、文化岐視是無所不在的。就像西遊記的唐三藏,你們都是唐僧,我們都是牛魔王、盤石洞的妖孽。所以有的人看不慣我們喝酒的方式、看不慣我們烤肉的方式、看不慣我們帶孩子的方式、看不慣我們吃檳榔、看不慣我們跳那個沈文程的舞…唉…」
我知道高醫師要說的。無論關心或傳達述說,首先不能脫離脈絡。然而更重要的是採訪中最困難的─不是為弱勢者發聲,而是讓弱勢者自己發聲。只是採訪這件事恐怕從來無法脫離替代,僅能藉深入了解稍緩弭平差異。
在富山部落那晚,我是個外來者。除了無法理解抑揚頓挫的排灣語,甚至連非語言也無法理解。不論是舞蹈、族人交流的方式、眼神,或是語氣。我不理解、無從理解,因為我是個外來者,就是外來者。
是的。即便生活在同一座島上,從「她們」到「我們」始終是困苦的過程。前提,將影響「我們」的「我」是誰。在災區學會必須面對這樣的分界。
也因此在二月十日災民離開營區,慈濟人領著族人唱起《我們都是一家人》,第一次覺得這首歌如此不堪入耳。原希望表達出「每個人都有其歸屬的那魯灣」,以訴求受壓迫族群期待受到同等尊重的意義的歌詞,卻由一群完全悖其意旨的人領唱…
在這樣夾雜的心情下寫出報導與觀察筆記,但功力終究不夠深厚。每晚,都夢見和慈濟高層辯駁─但辯駁有什麼用?當她們說,當那些匿名者說:「我們是善!」甚至她們可以曲解為宗教的對抗…但那其實不是宗教的對抗。無法抗駁浪潮般的所謂善意,背後展現的最尖銳問題其實是:堅持的分界是什麼(在哪裡)?
在營區那天遇見一位長者伊斯坦大‧呼頌。頭上戴著山羌的頭、穿著傳統服飾。當我和E問他關於慈濟「三不」的感覺,靼虎說,無所謂,十多年前他就將自己奉獻給上帝。這次災難不死,更堅定他把剩餘生命都奉獻給上帝的意志;而菸酒檳榔也不是上帝會喜歡的、是天堂裡不該存在的,靼虎於是對慈濟的教誨循誘感到無所謂。
但慈濟的循誘不僅是素食與三不。那些屬於強化慈濟內部組織認同的文字如看大愛台、捐錢奉獻,完全不同於儘管基督教在部落流傳,對於原住民傳統文化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但當代原住民文化復振運動中,教會扮演積極角色,成功地在祖靈與耶穌之間找到平衡,成為部落公共事務重要主導力量的過往。
「稻米、麵粉自遙遠的島嶼
遙遠島嶼的東西
淹沒我水田裡的香芋頭
只要有一張張的紙幣
香芋頭變成了豬的食物
台灣來的貨輪帶走我們的孩子美麗的水芋梯田成了荒地…」
慈濟對部落的改變是夏曼藍波安筆下的場景。這絲毫不是危言聳聽,當部落裡一位靼虎,已為了「遙遠的島嶼的東西」而成為傾斜者,模糊的分界於是更模糊了。
夏曼藍波安離開城市回到蘭嶼,拾回「達悟男人」的技能,他這樣說─
「老師、神父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不約而同地,帶有濃厚的殖民者心態,說我民族是『野蠻』,要我將來走上符合他們價值觀的職業…」
「然是我體內的野脈,腦紋似乎對這樣的文明職業不是非常的有興趣,老師與神父最後對我偏離他們形塑的航道的表現,當然是非常的失望,當然我靠自己完成大學課程也令我的父母親非常的失望,畢竟同時符合父母原始的『野蠻』條件,老師、神父進化的『文明』標準是困難的。」
這困難其實不是災區,而是人間權力的糾結。
留言
在人類歷史的進程中,這種事不斷上演,或可謂,這根本就是人類歷史的一部分。
若不抱著贖罪的心態,像您這種工作是做不來的。
但若抱著贖罪的心態,本身不也是一種歧視?
其實慈濟人所做及您所做,一是在物質上,一是在文化上,同對原住民的贖罪行為。
因贖罪本身又造成破壞,有時真的是沒辦法的事情。
如果採「平等」視之的競爭或「合作」立場,原住民大概二下就被消滅於無形了吧!
因此我們必需對原住民「另眼相待」,於今就是應該提供「異於常民」的保障或補助。相較於往日的消滅與同化,這應該是個好的選擇,但隱含其中的異己之分,究竟是難以消除的。
所謂難以消除,並不是不去消除,而是努力消除之後,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原來沒有消除,甚至差的更遠。
延亮
剛好最近在讀森丑之助的文章
百年前的思維
竟然還是很"新鮮"
讓我很想把我的胡德夫翻出來再聽聽...
轉到 "7.為什麼?" ---> "PLAY"
作詞:胡德夫 作曲:胡德夫
歌詞轉載自:※Mojim.com 魔鏡歌詞網
為什麼 這麼多的人 離開碧綠的田園 飄蕩在無際的海洋
為什麼 這麼多的人 離開碧綠的田園 走在最高的鷹架
繁榮 啊 繁榮 為什麼遺忘 燦爛的煙火
點點落成的角落裡的我們
為什麼 這麼多的人 湧進昏暗的礦坑 呼吸著汗水和污氣
為什麼 這麼多的人 湧進昏暗的礦坑 呼吸著汗水和污氣
轟然 的巨響 堵住了所有的路 洶湧的瓦斯
充滿了整個阿美族的胸膛 為什麼啊 為什麼
走不回自己踏出的路 找不到留在家鄉的門
為什麼 這麼多的人 離開碧綠的田園 飄蕩在都市的邊緣
為什麼 這麼多的人 湧進昏暗的礦坑 呼吸著汗水和污氣
轟然 的巨響 堵住了所有的路 洶湧的瓦斯
充滿了整個阿美族的胸膛 為什麼啊 為什麼
走不回自己踏出的路 找不到留在家鄉的門
公共議題請自便:)
收信好!
閱讀您的部落格,引發許多感觸與思考。您對災區關懷與報導,從去年八月持續到現在,幫助我們對災後重建進行更深的思考,幫助我們理解弱勢者與當地草根人物的觀點。您在三月份的災區筆記中提到:「採訪中最困難的不是為弱勢者發聲,而是讓弱勢者自己發聲。」謝謝您一直努力讓讀者聽到弱勢者的聲音。
我所參與的第四世界運動在海地地震與美國卡崔娜颶風之後,累積了一些參與重建的經驗,特別是如何創造條件,讓最窮困的人得以發聲,參與重建。
5月25-30,第四世界運動的副秘書長潘文瑾(Isabelle Perrin)將來台訪問。1992年,她在台灣學過一年中文,之後被派駐海地與瑞士多年,幾年前被推舉為副秘書長。我們很希望她能夠有機會與台灣關心災區重建的朋友們見面、對談,這樣一來,她可以學習台灣的重建經驗,並將這些思考與作為供海地與新奧爾良的朋友參考;當然,她也可以分享第四世界在海地與美國的經驗。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可以去拜訪您?甚至,一起辦一個小型座談?
隨信附上第四世界運動秘書長於本月11日,針對海地重建,在費加羅報(Le Figaro)發表的觀點。
另外,我將郵寄給您《希望的秘密》一書,這本書詳述第四世界運動在法國與特困族群奮鬥的過程,從1958到1998,四十年的時間,從貧民窟到抗貧法案的通過。(寄到台灣立報?)
持久志願者楊淑秀敬上,2010/04/23
--第四世界運動秘書長Eugen Brand於4月11日,在Le Figaro發表的觀點--
「3月31日,聯合國在紐約總部召開海地重建國際捐助大會,為期一天的會議以“為了海地的新未來為主題。第四世界運動在海地的成員及朋友們在地震發生三個月後,歸納出來的幾個寶貴教訓,我覺得非常值得傳達給大家。
他們中很多人表達出堅強的信念:海地政府應該是國家重建的主導者:「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國際合作,在援助的過程中,許多非政府組織與國際機構自行其事,越俎代庖,跨越我們的政府,有時甚至羞辱它。」例如,海地政府想要組建一個堅實、受過良好訓練的警察體系,有一個國家說他願意資助這項計畫,條件是他要親自支付該體系的公務員,不通過海地政府。「世界上有哪一個國家會接受這樣的監管?」
如果說,國際社會的援助是必要的,他還是沒有理由鳩佔鵲巢,他不應該取代當地政府與人民。「地震中,我們的總統府倒了,我不希望由外國的工程師來重建總統府,我希望重建的工作交給海地的工程師。這樣一來,當新的總統府建成時,我們可以很驕傲地說:『看啊,這是海地人重建的。」「災後一開始,米、水和物資是由外國派送過來,這個我們可以理解。但是現在,必須優先投注在本國資源的發展,必須依靠海地人的創造力與團結關懷。」
與聯合國世界糧食計畫相連,一些非政府組織在發放緊急物資時,差點錯過太子港市郊最貧困的一個社區,一個住了好幾千個居民的社區。沒有人願意踏進這個地方,儘管地牛翻身,還是沒有成功地翻轉當地的名聲。直到一位第四世界活力成員,邀請到反飢餓行動計畫的負責人,負責人才意識到該區災情的嚴重性,並開始著手讓一無所有的人們在得到物資的同時,尊嚴也得到確保。很多時候,非政府組織在捐款者的壓力下,自行決定他們要幫助一萬人、兩萬人或四萬人,而不顧及社區整體,不會想要以確保每一個人的生存為目標。這樣一種對協助對象的「挑選」,便無可避免地引爆各種暴力行為。
我們在海地的朋友告訴我們:他們拒絕自己的國家被閉鎖於窮國的地位,貧窮不應該變成低品質重建的藉口,比如說,在重建時的防震標準,不該因為一個國家窮,就降低標準,海地的重建不該有別於舊金山或日本的防震措施。地震對富人與窮人沒有分別心,重建時,我們是否也對每個國家一視同仁?「人民之聲」 的計畫由聯合國與海地公民社會發起,這個計畫想要給每一位海地人民表達的機會,讓海地人說出他們期待的國家是何面貌?他們希望如何一起重建自己的國家?海地的未來呼招的工程,是整個國際社會的投身與徹底的轉化。為此,應該追尋赤貧者的貢獻,這樣的追尋是不可或缺的,為了海地人民的共同生活,一如為了世界各民族共同的命運。
第四世界運動秘書長Eugen Brand
我是一名研究生
在默默關心災後的問題之後
我決定要前往大愛社區一陣子
把我的所見所聞 寫成一篇論文
也許需要很多時間 才能深入他們的內心世界
不過我會努力
一直都有看著你的文章
給我很多感觸
讓我們為環境加油 為社會加油
如果可以
也希望能夠一直跟你分享~
謝謝
其實本來想要跟您要e-mail的
可是怕不方便
我的e-mail(gmail):
gina946
如果您願意
希望可以聽取您的一些想法建議嘍!
整個山體已經有問題了還讓他們回去,是頭腦有問題嗎?
http://www.tzuchi.org.tw/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view=article&id=4107%3A2010-08-27-11-18-23&catid=139%3A2009-08-09-a&Itemid=523&lang=zh
你的留言了無新意,準備好再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