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還不知道台灣是一座島,明天下午兩點,你應該站在忠孝復興站的SOGO百貨前,走一段近年環境史上最重要的一場遊行。


這場遊行雖然命名為「石化政策要轉彎」,但更重要的是,要傳遞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概念:台灣是座島嶼。




島嶼,不只是鄰海、面積有限等形容詞的客體,更意味著曖昧、虛邈卻真實存在的「循環」。


島嶼,註定是環線的旋繞。無論從台灣地圖上哪一點出發,終究都會(能)回到初始點。這樣的限制,讓我們必須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人類的存在,就是文明與自然間的競爭。


然而,人與台灣這塊土地又不能僅是競爭。因為循環不只是人類遷徙的動向,更涵括人在這塊土地上利用後所廢棄的無用之物的去處。山林與樹木共生,樹木與土地相連,土地與水貫通─而這些是我們每日生活所必須倚賴的資源。


就在城市與鄉村在工業化之後壁壘分明,水、樹木與土地的原始面貌,就離我們很遙遠了。我們不知道它從哪裡來,也不知道它將往哪裡去。這意味著當文明持續與自然競爭時,我們看不見自然的頹敗與消退。


而這是危險的。
畢竟我們生活在島嶼。
除非我們決定遺棄、叛離。





站在SOGO,由「文明」之處踏入被文明遺棄的所在,這場遊行裡,有著許多隱藏的循環線索。


而這些循環的線索並不離生活那麼遙遠。


每日餐桌的食物,來自農地,來自海洋。我們呼吸的空氣、使用的水源,一旦農地被釋出給予工業使用,就遭污染;而一旦工業進駐,原居住在那塊土地上的農人,就可能遭到迫遷。那些人,是和我們家中的長輩一樣的爺爺奶奶。你/妳能想像自己的爺爺奶奶,成為流離的乞丐?


我們通常不能,也不忍。但這些事在福爾摩莎不斷發生。


作家王家祥曾說:「台灣島的形狀,就像隻鯨魚一樣。那台北都會區是其腦部,宜蘭則剛好是噴水孔。中央山脈則像是脊椎般。嘉南平原,則是鯨魚的腹部。而高雄很不幸的,則是排泄處。」但現在的排泄處不是位移,而是如單細胞生物分裂並充斥在鯨魚的每一處…


排泄物即將塞滿這座島嶼,而島嶼的一切,是循環的。






今年六月,再度走訪國光石化即將坐落的彰化濕地,和彰化環盟理事長蔡嘉陽走在線西海岸的沙灘上,我們遇見了一隻死去的風鳥。牠是東方環頸鴴,海岸線上的小精靈、生態作家劉克襄筆下的《風鳥皮諾查》─


「比較其他鳥種的好動性格,風鳥也仿若是擅於沉思的動物。它們在開闊大地上單腳佇立,寂然不動的身姿,是最教人著迷的一幕;而牠們的灰褐羽色,包含層層無法形容的果敢與毅力,更讓人聯想起流浪、冒險與漂泊。 」


但我們所遇見的風鳥已經肚破腸流,雖沒有極度腐惡的腥味,身軀卻已冰涼僵直。牠的身後是海,在填海造陸前原是黃昏退潮時廣闊無垠的泥灘地。黑軟的微細沙粒蘊含生機,那是東方環頸鴴的覓食與棲息地。


東方環頸鴴是冬候鳥,每年十月至四月來台。第一次見到牠,就立刻喜歡上這大約十八公分的小傢伙,牠們總群聚著,快速輕巧如精靈般在灘地上移動。彼時,是第一次來到彰化海岸,第一次俗氣地知道:原來海,也有長這樣的啊!


對海的記憶,源於母親的故鄉瑞芳。小時候大人總帶著我們這群毛頭小孩,拎著泳圈與沙桶,從新莊驅車前往所謂故鄉。在現今已封閉的瑞濱海水浴場,是國小時對海的唯一印象。溫軟的泥沙總卡進指縫難以刷洗,有大大的海浪,濤聲則偶爾偉壯偶¬爾羞怯。


再大一點,足跡可以自己拓展,往東是宜蘭的漁港,再遠一點是花東的礫石岸。這樣的海,幾乎是所有人認為「海應該有的樣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浪潮,天海一線那無止盡的藍,青春的朝聖點啊,不能夠取代。當然,還有墾丁的珊瑚礁,那是國、高中畢旅必經之處。而海就似乎只有這三種樣貌,直到認識嘉陽大哥。


他對海的眷戀並非來自瓊瑤小說裡沙灘追逐的浪漫,也不是,踽踽獨行豪氣萬干的浪行情懷。那份悠遠的愛,現實穩固且龐大。自大學起觀察他鍾情的鳥類「大杓鷸」,他發現不起眼彰化海岸的原始泥灘地提供大杓鷸源源不絕的食物與棲地。不只大杓鷸,這裡本是候鳥、招潮蟹與許多底棲生物的天堂,外海更有中華白海豚的棲地,這使得這片海岸在晨陽夕照下,現出耀眼金黃。




自西濱道路開發案、彰功火力發電廠案認識蔡嘉陽,一直認為他像海。為了西濱快速道路將破壞海岸,一人當關地抵擋十多年。當地民代威脅他要毒死所有的鳥、恐嚇他不得好死,咒罵他「只顧鳥命不顧人」…』而他僅止沉默地,一人站在環保署環評會議場合,挺立、面對、承接刀光劍影。


他不辯解。


不以博士的頭銜、知識份子的語言與民代們爭辯諸如「保育」、「生態多樣性」等既流行卻又虛浮的語言內涵。蔡嘉陽只是接受那一切,關於庶民生活中因不便、或又因貪婪而起的攻擊,然後更勤勉地面對所謂公正、有著專業審查機制的環保署。


西濱那一役失敗了。終究,一條設計不良的道路要矗立在鳥類與底棲生物的家園上。彰火,僥倖過關了。但這個將製造龐大空氣污染的案子,也曾因被環評委員嚴格審查,而開發業者台電公司,自行撤案、捲土重來,企圖透過法律制度的疏漏,硬闖。


但這片海岸哀淒的故事尚未終結。


上樑不正下樑歪,企業亂來一點都不奇怪。於是,承受著可怕六輕怪獸的雲林稍喘了口氣,但旋即國光石化有了新選擇:彰化大城。雖然開發案還未過關,也受到許多專家學者反對,但政府官員卻說:「一定要過關!」


其實,開發案坐落何處沒有太大的差別。唯一差別,在於大城濕地是入選國家級重要濕地的原始泥灘地,而雲林早已是被破壞的淒慘地景。但論及開發後的污染,北至台中,南至雲林,只要任何高污染工業落腳這個範圍的其中一處,這裡的人就遭殃、就損命。這個區域是中部空品區,及起直追被污染數十年的高高屏。


嚴重的空氣污染已讓中部人蒙受呼吸道之苦。沒有藍天、被遮蔽的天空,攸關死生。空氣、落塵,入水,亦入土。在植物裡,在動物的身體裡,人類除非脫離生物鍊,否則環環相扣。我們吃這些動植物。我們喝這些水。呼吸這些空氣。


是因為這樣所以蔡嘉陽再度爭戰。他曾苦笑:「我的兒子叫韶育。如果國光石化擋不下來,我的兒子要見證這一切。」戲謔蔡嘉陽愛鳥成癡、不知人命的民代能否理解兒子喚作韶育的象徵?從來,大杓鷸僅是泥灘地上獵食者中較高的一層,在那之上,還有白海豚、更有人類。




理解一片海,原來不能只從兒時的接觸方式切入。當海岸面臨工業開發,才知道海岸是集合名詞,海岸的變遷,受漂砂、潮流、波浪、風等各種自然現象交互作用而成;尤其彰化海岸是泥灘地,當海岸遭受變遷,漂砂變少了、海岸退縮了,隨著漂砂被海水帶來的營養源,也日漸缺乏,國小教科書的生物循環圈漸漸老去。死亡,就此來臨。


「單腳佇立是鴴鷸科水鳥最喜歡的休息法,環頸鴴更常有這種動作。累了再換另一隻腳,減少體溫自腳掌散失。星光照耀下,相對於沙丘的龐大,跛腳的立姿呈現優雅的和諧與穩定,像一棵遠方地平線上的蓊鬱小樹,一直堅定而穩當地挺立著,似乎天生就合該在那兒。」



從極地遠行,再由赤道而返,風鳥們會歷經體力不支、覓食不易、意外…就為了來到台灣這個驛站。為了來到台灣,拚其全力。


我們不該如此輕易地,嘲笑牠們的死亡。
至少我覺得我,不應該─
背逆島嶼循環的宿命,因為風鳥即是我們的縮影。


上街吧。別說為了誰,就僅僅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