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凱道作一個小小的夢




去年七月,我在中國。一年過去了,旅程的記憶濃縮成為幾個單詞:山、河、毀敗、怪手、災難、農村、發展。


拆,與城。


儘管沿途公路的雪景壯闊、民宅樸實。但相隔一座海峽、分越幾座城市,火車、飛機,一路路地搬換我的軀體,眼睛所見,卻無法置換。



在麗江古城外不到一公尺的距離,處處是大大的「拆」。華廈平地起。號稱天域、邁向陽光。在香格里拉的旅社裡,小小的電視機簡介著黑龍江現今的農村發展情況:公司化經營的農業,農民住在集中式的住宅。往藏區的路上,必須不斷穿山而過,地下水哐啷滴答地灑落在我們行經隧道的車頂;隧道外,是一條條被截斷破碎的大河。人被搬運到城市裡。電視機裡播映的是聯誼節目。來自中國全省各地的農民,無論青壯,言說著他們出身農家的樸實、忠厚、孝順,祈求女性的青睞。但女性們比較著這些人的職業、薪資,認真地拒絕誠懇的告白:「不是來了城裡,就是城市人。」


那些景象,一直讓我想起台灣。


十五日那天,我在沙溪。大理的一座小小古鎮,被稱為「文明遺忘的地方」。但在這個小鎮,我卻異常放鬆。十六日一早,去趕集。農民們挑來自植的蔬果,交換肉品、補鞋買衣。


相較於幾天前的麗江,沙溪保有了「生活的面貌」。


麗江的夜晚,被我們戲稱為「百鬼夜行」。街道上開滿酒吧、放著刺耳的音樂,多元的族群穿著特殊的傳統服飾,扭腰擺臀。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置身在泰國的海島。整座古城,幾乎被外來客佔據,你得在城外,才看見原本住在這城的人。她們在城外圍成一圈,以口就歌,跳起傳統的舞。城市容不下一些人,城市要的是分工、一致、購買而非交換。


城市容不下生活。
生活是看見人。看見依賴。
城市的發展必須把這些隱藏,或說掩埋。


當晚,連上網路,翻牆收信,台灣的朋友們睡在凱道,反對徵收、反對拆遷。為了「保有生活的面貌」。或為了,保有得知生活面貌的可能性。




(照片來源:鐘阿雄)


從樂生、到國光、中科及至灣寶、大埔…,這些農村,或社群,所面對的,挑戰的,是保有被遺忘的權力、保有腳底踩踏的這塊土地與「我」的連結與想像。


「我」即是自己。所謂生活,是透過各種綿密的細節織交而成的整體,不只是房子。不只是居所。不只是一塊可耕種的地。不只是記憶與風景。不只是一片海或瀕絕的物種。不只是「一種」價值。它不固定,反而充滿變動,恰恰與必須穩固的城市相反。


農村之所以在這些年能召喚這麼多人,正是因為在農村得以拼湊起生活感:清晨起身的溫度、家畜的啼叫,一盤菜餚如何生產與產生。書本裡教導的剩餘價值之外的另一種可能⎯非物質的,非消耗性的,可累積的。透過這些得以看見「我」的可能與得以存在的理由。土地之於孕育,在農村異常清晰:不僅孕育食物。還有人。還有夢。


更簡略地說,
是因為在城裡不可能做夢。而台灣幾乎,處處是城市。
所以,中科、灣寶與大埔,吸引了還想要有夢的人前往。


去年大埔事件,是土地徵收衝突開始被正視的起點。儘管在這之前,土地徵收的問題早已在台灣各地上演。未能引爆,和農村的資源被不斷外移到只剩下土地不無關係。從最早的作物、到工業發展的人(勞力)與水,鄉村居民滿懷美夢到城市卻難堪收成,一如中國的農民在節目上被婉拒。


為了圓夢必須循於城市的規則。土地是當然且最後的賭本。


差別在於大埔的居民得知城市發展的詭計,拒絕了原先的條件交換。而正巧有個喜歡置入性行銷買排行的縣長,動用怪手挖田。可惜的是,這宗震驚國際的新聞事件非但沒有讓悲天憫人的政府好好思考,反而他媽的繼續忽視集結力量的理由。


中央政府選擇開啓「以地易地」的機制。運動團體不是不清楚,但在社會氛圍下,這是為多數人保有最多可能性的一步。為了後續的進攻,運動團體提出土地徵收條例修法。


可是一年來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中央政府顯然刻意漠視城市擴張的不合理性,拒絕尊重他人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繼續將土地徵收條例的錯誤前提保留。這也是為什麼運動團體會見吳敦義時,會有「你們真沒江湖道義!」這種家父長式的訓誡的原因。


我確信,吳敦義不曾正視一位農民的眼睛。就算吳敦義再說一百萬次「媽的」或是更親切的「幹你娘」或是「幹拎老師」(隨他想要多親民),都不會改變這項事實。因為這些語言壓根和草根無關,它所指事的是憎恨。


今天各大報登出半版廣告,明白寫著灣寶案能夠全身而退是「吳敦義會見農民後的決策」。但我毋寧相信,是大埔、糧食危機、國光石化等事件與集結力量,讓政府開始意識到,「有人看見夢,而追夢築夢的力量很大」。


這一連串土地徵收案例裡唯一歡喜收場的灣寶,並非因為灣寶位於「特定農業區」,而是因為,這個社區證實了農村可以比城市更美好。這股力量,正是抗爭力量的搖籃。


我確信,吳敦義不曾真心聆聽一位農民的聲音。如果吳敦義曾經抱持著一點真誠的心態,他不會讓相思寮的宗仔阿伯孤立無援。


六月二十三日,在營建署門前,相思寮的居民又北上了。八十歲的宗仔阿伯穿戴整齊地在門外等候,我走向他跟他打招呼,赫然發現,相思寮竟然只剩下他這一戶散戶。原先堅持不搬的鬍鬚伯還是決定走了。宗仔阿伯的鄰人則是連抗爭條件都沒有的弱勢中的弱勢。「只剩我了。」宗仔阿伯弱弱地對我說,而我只能拍他的肩告訴他:「放心,我們會陪你一起走。」


這句話說起來連自己都感到軟弱無力。對一位八十歲、子女不常在身旁、老伴行動不便的長者說這句話,只是自我安慰。除非,能為他掙到更多,或不再讓他的苦痛重演。



這是為什麼,七月十六號、十七號,我們必須在凱道相見


樂生到國光到中科,不論拆遷或是污染排放,政府在無法強勢壓制之後,就動用分化。以地易地就是這樣的框架,一種「我已經對你很好了」的心態,再透過登廣告讓多數不曾全面認識這些事件的社會大眾,以為「政府真的有改過,抗爭者不應該再吵了」—


這個政府,根本沒有反省的能力。
我們不要再縱容了。


如果,你也曾因為「媽的」而爆笑。或因為「媽的」而氣憤。請你走出來。在凱道聆聽有夢的人的心聲,在入夜時的討論理解上街的原由。然後,你也能做夢。夢一個更好的政府與未來。


延伸閱讀:

留言

aboutfish寫道…
收到台灣好生活報的農林漁牧網摘了:
http://www.taiwangoodlife.org/storylink/20110716/4089

凱道見。
嬋兒表示…
我也有去!
我靠在舞台邊的柱子上,聽教授告訴我們現在土地農業政策帶來的危害(現今世界各國糧食囤積量隨各地數十年來最大天災不斷多在標準值下),看各地相親自救會的辛酸血淚(我還看到阿公拿著大埔阿媽在棺材裡的遺照),知道了六輕搶水已讓彰化農業用水四天有六天沒有(中科到底憑什麼進駐?更何況全國八萬多頃工業區土地有四成閒置),我還知道都市更新條例土地徵收條例,如何對人民巧取豪多,貢寮鄉親不但要對抗核四,還對對抗人都還在房子裡,房子就比被進行“預標售“,連徵收補償都還沒開始,就被“預標售“的不堪。

聽到詹順貴律師說要進行土地計畫法,我心裡有點激動,我一直擔心政府在為我們被阿共併吞鋪路,阿共的旺旺集團吃掉媒體(所有“中“開頭:中天、中時、中視、中廣...無一倖免),吃掉國票金控(2011年6月掌大權),吃掉我們的地方民意代表(我的家鄉“烏日鄉“已經不見,是地方首長由台中市指派“區長“的烏日區,馬的馬區長!)如果土地計畫可以有更多民眾參與民意監督,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就不會被任意剝奪,不會像現在的土地徵收條例,現在的產業創新條例,說這裡要變成工業區、石化區(名目隨便他們想),我們就要被迫割地收賠款集體遷村,想種田想捕魚都不行。

我們要想辦法讓大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間越來越緊迫了,環境破壞一去不復返,割地求辱是會讓子孫怨嘆的,我們要愛護台灣,土地正義,世代正義,沒正義,沒和平!

謝謝你們!大家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