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三年底,和在法國攻讀博士的友人W在巴黎街頭散步,街上隨處可看一名年輕男孩的肖像海報。W解釋:「那是巴黎反法西斯團體貼的。」海報上的男孩名喚克雷蒙.梅裡克,在巴黎街頭被極右翼「光頭黨」分子毆打致死。男孩十九歲,學業優異、熱心政治,他的死激起法國社會集體憤怒。 「妳知道他們的口號是什麼?」我搖頭。「絕不忘記!絕不原諒!」法國政府因此表示要取締與案件嫌犯關係密切的「民族主義革命青年」等極右翼團體。但日後監視器記錄顯示,他們是吵架吵到一半才打起來的。「我總是想起台灣。」W說,「這就是論述殺人的顯例。」

反服貿佔領立法院的行動至今超過五百小時。這五百小時內,巴黎街頭那張海報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整場運動以反服貿為名而起,佔領者宣稱,簽訂服貿,只有全然的弊端。但服貿的諸多開放項目,民間其實有許多正反意見。反服貿若與民主二字扣連,簽署項目的分歧,理應在媒體焦點的議場中被討論,但五百小時以來,主決策場的焦點從來不是服貿。決策場要群眾相信的是:簽了服貿,即是賣台。

一直無法跟隨群眾理直氣壯喊出這聲口號。源於堅信民主的內涵不單是形式。民主若珍貴,若有別於「獨裁」之殘暴,我們當看見社會在這場集體捍衛的運動中,修正並檢討自己。但修正的可能性一直被把持。運動一直到中後期之前,只能談國民黨的不是,談國民黨與中國結合後將帶來的可怖景象。全稱說辭從來就有漏洞,對國民黨來說,即是攻擊。這攻擊導致國民黨的不願回應,而後釀成靜坐者的不滿,不滿的壓力,細微緩慢地累積成為發動行政院佔領行動的推力。

行政院佔領行動,源於決策場中的權力與路線鬥爭,雙方沒有共識,在「行政院場不會危及立法院場」的前提下,佔領政院行動自行開展,行動也因此缺乏後援。發動佔領行政院者領了深深相信靜坐即不會被毆打的群眾前往行政院後,佔領者即快閃離開,現場缺乏指揮,社運初心者不知道該相信誰的指令,國家暴力殺紅眼,成為我們所見的血腥鎮暴。那天之後,島嶼陷入瘋狂。

多年來,許多社運團體想闖進行政院,從來沒有成功。但當天行政院大門幾乎敞開。事後許多人回想,那是陷阱。這陷阱正是布希亞描述的「誘惑」:「誘惑與挑戰的策略正好對反於溝通的策略。」社會學者朱元鴻指出,正是在不溝通不談判不妥協的情況下,挑釁/誘惑的兩方得以共享著相互增進權力而且繼續升級的共謀秘密。

血腥鎮暴的畫面過於驚悚,使得所有人相信,那是島嶼無法天光的癥結。鎮壓為握有權力者添增籌碼,為被權力領導者帶來撕裂。我們愛台灣,太愛,於是影像不可能停格。對獨裁的恨擴大成為對整個中國包括人的恨,揶揄、嘲弄、污蔑甚至歧視。「絕不忘記、絕不原諒」八個字已然成為佔領運動的潛台詞。我們不信媒體,主流媒體皆是打手,我們是自己的主人,自己的媒體,自己的國家自己救、自己的正義自己捍衛!事件中用以辯證的影像與文字成為競奪真實的工具,但真實不是片刻。正義與意義於是在正反兩方摩擦而起的怒火中,燃燒殆盡。

「當事件停滯不前時,你要先期預測,動作比它們還快。當事件加速到一個程度時,你必須放慢些──切莫讓自己埋葬在一堆雜七雜八的文字或密佈的戰雲中,而對這令人難忘的白熱化影像,要原封不動地停格在它原初的景象。」布希亞在《恐怖主義的精靈》一書這樣寫,但恨的速度太快,我們都捲入其中。集體的沈默螺旋逼迫我們接受:愛的重要性大於真實。

也許不該意外。任何宰制的權力都招致它遭受挑戰甚至崩潰的想望。國民黨執政釀成的動盪過於顯著、巨大,打倒它責無旁貸。但我的記憶從不只有國民黨。民進黨執政主導廢娼、拆樂生、拆十四、十五號公園等作為,並不亞於國民黨的惡行。這些事件源於中產純潔的秩序想像,同時,也反映了曾受壓迫的苦難經歷,不因取得權力後就可以對壓迫他人的指控免疫;而你若讀史,更不能不看見,諸如地主與本土政治人物等的優勢階級,在國民黨統治台灣之前,其實也參與了剝削。

這五百個小時裡,島嶼確實改變。其改變源於全台社運團體都放下自身關心的議題來此,日夜輪班。他們退居幕後,盡其所能與外場自發靜坐的民眾溝通、播放各式議題的紀錄片,填充民主的實質內容。這股動能甚至在後期推進了議場內主決策者的改變,促成議場內的民主審議。

四月五日,聯合報刊出一則新聞:「民進黨在對美說明中提到,支持自由貿易、市場開放及參與跨太平洋夥伴協定(TPP),並非全面反對兩岸服貿協議。」這是對議場內決策者是否真心想要改變的挑戰,而結局在週末立法院長王金平出面表示接受學生訴求後顯現:發言代表林飛帆立刻表示「感受到王金平善意」、「取得初步成果」,並於七日晚間發表了「週四(十日)」退場的聲明。此聲明在明知執政黨視此事件為政治鬥爭的情況下,仍隻字未提在野黨,甚至不排拒未來可能在選舉中與在野黨合作。林飛帆接續說:運動獲得初步成果,希望在台北的民眾,當天能「迎接」議場內的人走出立法院。

迎接二字讓人毛骨悚然。讓人想起世新大學社發所教授陳信行描述的野百合學運:「以群眾為火牛陣的運動路線犧牲了群眾自主的運動能量、造就了少數政治明星。它是我們後來在1990年代稱做『民粹主義』的菁英運動,而不是真正能夠容許受壓迫者自身力量壯大的民主運動。它最終成就的是群眾的代理人,而不是群眾自己。」

運動就要結束了。忽然想起佔領立法院前的那天早晨,持台獨理念的民眾與政治人物們在立院前舉著「台獨解決一切」的牌子召開記者會。看著那牌子,問自己:可能嗎?舍伍德.安德森寫的《小鎮畸人》輕輕悄悄地回答我:

「使人變成畸人的,便是真理,一個人一旦為自己掌握一個真理,稱之為他的真理,並且努力依此真理過他的生活時,他便變成畸人,他擁抱的真理便變成虛妄。」

虛妄,反噬自身,帶來死亡。當運動如此結束。未來我們必將透過相等或更大的死亡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