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聽大人我們美濃出博士,但我們這些不會念書的呢?就被當廢物一樣……」這是樓一安新作《廢物》的發想,揉和了自身成長經驗,及外人對台灣經典農村美濃的印象。他笑說這片名只是為了聳動好吸引閱聽眾,我卻認為,這片名如實涵納現今我們對農村(精確來說,是「被拋棄的物事」)的認知與錯辨,於是片名不僅是嘲諷,更貼近提醒。

徐華謙飾演的男主角「秀仔」的舞台劇演出是電影的初始畫面:「廢物?有人願意給我機會嗎?妳沒看到他們是怎麼斷了我的退路,把我逼到牆角的?」樓一安並未處理城市掙活如何不易,而以劇場這個充滿夢想象徵的劇中劇影射我們對發展想像的虛實。秀仔在那場演出徹底忘詞,同台的女演員欣妮提詞「土地…土地…」而秀仔恍若未聞,當下便覺樓一安這部電影的格局開闊:在農村與城市急遽拉扯的此刻,由被背棄之所出發檢視實有必要,但這是否是唯一出路?好的創作者提供可能性而不提供解答,畢竟「如何活得好」永遠不是地域等實限之框架,而是人的精神。

於是層次清楚:鄉村之窳陋破敗為基底,血肉則是各個角色的扭曲面貌。扭曲來自性格,同時來自結構,性格與結構之對話釀成故事的衝突與張力。但樓一安不浮誇。儘管衝突環繞在家庭這個最易被理解與放大的命題,且以一個角色疊上另一個角色的挫敗方式行進,樓一安仍像謹守新聞分寸的記者,讓攝影機下的衝突平實靜淡。那正是這部作品深厚的底藴所在:將現實處理成為有觀看距離的參照,且提點了是困境而非絕境,使人躊躇不前。

我喜歡樓一安讓每個角色都呈現廢廢淡淡的樣貌。並非指社會框架下一事無成的廢。以秀仔為例,樓一安安排秀仔與有夫之婦美霞(高慧君飾)發生關係被抓姦在床,美霞丈夫添進以此要脅秀仔賣地,秀仔曾想偷拍添進勾結不良業者傾倒有毒事業廢棄物卻未果。秀仔怯懦。但所有形容詞都可有一個以上的詮釋,他的怯懦溫吞,也是他的溫柔,若此設定不僅讓角色立體,更提點了困境突破的可能出口,正在於觀看與理解的視角必須不同。

除了人物處理的主線,樓一安長期關注社會議題的敏銳度,也讓他將農村近年面臨的各種環境問題之處境,巧妙地與人物敘事相互嵌合:農舍、農地販賣、吸毒、農業技術傳承不易、農地污染乃至於文化(母語)流失,每個角色都擔負一點傾訴的責任,不搶戲,卻恰如其分地讓人看見。

唯一讓我出戲的是電影裡由潘親御飾演的國中生阿泮仔在吸安時聽著一首客語饒舌歌。源於那首歌太不像這年紀的孩子會接觸的音樂,實在突兀。但轉念想,那首歌是樓一安唯一現身的場景,於是忍俊不住笑了出來。那突兀是電影裡最直接的指控,卻又以音樂包裝,想那該是國片市場復甦的此刻,一個有企圖、有社會關懷的導演的摸索。

片末,電影放起生祥的音樂,一個慢慢拉long的鏡頭,畫面是美霞與阿泮仔在對話。我對樓一安說:「嘿,我覺得片名應該要叫『秀仔歸來』。」他抬眉說:「是欸,片名本來是那個!」啊,是吧,歸來。

秀仔歸來》,交工樂隊《我等就來唱山歌》裡的一首曲子。描述遊子歸鄉,回到破敗農村遭遇的各式詰問。歌詞的最後一段是:「謄佢歸來介問題(跟著他回來的問題)莊頭嚌啊到莊尾(從莊頭蔓延到莊尾)但係秀仔歸來(但是秀仔回來)就係答案(就是答案)」人與意念,啟動與對話。不僅僅是鄉村和城市的拉扯,或也是創作者在商業與社會關懷間的如何平衡。真心推薦《廢物》,並期待樓一安的下一部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