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4日,天晴日好,但比起去年3月8日的陰鬱濕冷,今年的反核遊行人數卻比之前少了許多。儘管警方所估算的一萬兩千人(台北場)是扎實的反核人數,但這樣的對比依然讓我心頭一凜。與友討論,想這該與核四封存不無關係。想起樂生的530方案,想起土地徵收條例的修法。想起這些運動在過往喊出一能快速傳播之口號,它們分別在當下的社會與政治氛圍中捲動輿論與動員能量,但這些運動始終未能達到真正的勝利,因為我們當下社會對議題的辨識,總因媒體的快速傳播而流於單薄。是以有權者能恣意詮釋我們所對抗的命題,透過行政手段使口號看致達標,但深層的結構卻從未扭轉。

核四封存,得蔭於去年4月24日眾人因著318佔領運動的能量癱瘓忠孝西路卻被暴力驅趕。那天我不在台北,在花蓮有場演講。原本談媒體,因著林義雄絕食多日反核,改談核電。當日演講心情沈重。沈重原因之一,是感嘆在福島核災之後,政府仍想力推核電。不論多少人上街,似乎仍無法改變政府意志;另一個原因,是核電議題在台灣一直是正反雙方意見拉扯的情況,福島核災之後,因為核四機組不斷出包,使得社會願意重新思考核能議題,但在政府以經濟發展跟缺電兩種名義反對廢核的情況下,出現了「反核四、不反核電」的聲音。然幾次到日本福島採訪的經驗,使我深信,核電始終不是科學,而是哲學問題。是必須回歸至人以及生存本質的層次去思考的問題。

2012年7月是我第一次到日本採訪。彼時日本停下所有核電廠,強制推動節電政策,地下鐵、商店等的燈幾乎減半或不開。節電一年,民眾發現許多電被浪費。當時未有一座核電重啟,夜晚走在新宿街頭依然熱鬧。但不同於一般民眾,關西電力公司不斷要求政府重啟核電,因為沒有核電,讓他們的發電成本提高,在這樣的情況下,日本政府打算重啟位於福井縣大飯町的大飯電廠。

於是,我到了福井縣。福井縣是一座漂亮漁村。第一眼就讓人想起貢寮。核電廠總是蓋在海邊。因為我們多數使用的沸水式(或稱輕水式)反應爐,在燃料棒分裂後會產生一千度高溫,就算停機也還有6%的熱衰變,為了持續冷卻,緊鄰大海是最好的選擇。但臨海有另一問題,即是地質。一般來說,連房子都知道不要蓋在活斷層上,因為地震永遠出乎意料。這正是為什麼世界各國的核電廠都盡可能避開斷層。但核電廠蓬勃發展之始,我們的地質調查技術不夠進步,地調所坦言,目前全世界的核電廠地質調查都只做一半。只做陸上的一半,海中斷層幾乎付之闕如。

根據日本國會委託學者成立的福島事故調查委員會撰寫的報告指出,福島核災的肇災主因是地震,大飯電廠重啟引起爭議,就在於大飯電廠外海疑似有一條活斷層經過。到大飯去,為了採訪居民。但在漁村尋覓良久,才終於遇到一家人。 問這家人是否擔心重啟?他們的回答是不擔心。「因為政府說,『核災是海嘯造成的』。」日本政府和國會委託的調查小組說法為什麼有差異?關鍵就在於,一旦承認地震是肇災主因,日本所有核電廠勢必難以重啟。因為全日本54座機組,只有一座不在斷層上。事後,又訪問當地的計程車司機,問他為什麼當地居民不反對?他說:「沒辦法,因為電廠蓋了以後,他們無法仰賴觀光、捕撈維生,留在家鄉的人,幾乎都在電廠裡面工作。」

計程車司機透露的故事和台灣核一、二廠甚至核四當地的居民都一樣。我帶著這個故事回到東京,準備採訪東京居民從福島核災起,每週包圍首相官邸的抗議活動,以及包圍國會的活動。在包圍國會的遊行中,遇到一位女士長決曉。幾乎是看到她的第一秒我就決定按下相機,因為她的眼神。但禮貌起見,還是向她以手勢詢問是否可以拍照。她答應後,我拍下照片,進行訪談,才發現她是日本在二戰時的原爆二世。

長決曉說,原爆者與他們的後代明明是戰爭的受害者,卻遭到全日本的排擠,她的父執輩雖然沒有早死,但都有奇怪的疾病,儘管如此,這些原爆者都不敢對外宣揚,因怕孩子受到輻射的歧視。長大後,她嫁到福島,「結果沒料到,福島發生核災。」

前年,公共電視至福島進行災後3年的採訪,彼時我已離職,但因能前進福島,便在取得採訪記者同意下隨行。我們前往福島住的第一個地方,是離福島電廠五十公里遠的溫泉勝地,當時日本政府宣傳,核災已經結束了,但輻射偵測器測到的數值,是每小時10.06微西弗。如果你不知道這數字多可怕,世界衛生組織的標準是,每人每年可接受量是1000微西弗。也就是你只要在這裡生活連續超過100個小時,就超過了世界衛生組織允許的輻射暴露量。然而之後我們深入到離福島電廠3公里處,輻射量卻只有每小時1微西弗不到。

那之後,我們又採訪了距福島電廠12公里的浪江町長馬場有。馬場有是政治世家,家族是核電死忠支持者,因為農業的產值在工業化以後變得很低。核電廠來了以後,許多人可以進去電廠工作。但福島核災發生後,馬場有改變了他的想法。福島電廠爆炸後,撤離範圍是20公里,但浪江町沒被通知該跑。直到3天以後,他們才被通知所在地輻射太高。但他們不是只搬1次,他們一連搬了3次,現在住在離福島電廠50公里的地方。町內兩萬多名居民幾乎被疏散到全日本45縣,北至北海道,南至琉球,整個村莊毀掉。馬場有覺得被背叛。因為政府原本告訴他電廠很安全,結果核安無法控制。更無法控制的,是輻射塵。至今浪江町辦公室依然可能面臨搬遷。那天起,馬場有數日子的基礎改變。他在福島災後第一天寫上「1」,我去採訪時,是災後第861日,他說:「不知何時才能回去。」

而今核災發生4年,馬場有的問題仍未有解答。儘管日本政府與在網路上與反核者進入資訊對抗戰的核能流言終結者們宣稱:福島核災早已結束。實際上,仍有半數居民無法歸返家鄉。

2013年進入福島的撤離範圍,在距福島電廠14公里處的小高町,訪問到一名鋼琴老師吉津恭子。災後3年,日本政府把過去疏散的範圍劃分成幾個不同部分,一個是距離福島電廠5公里處,較困難歸返區。另一種如浪江町,只開放白天歸返去整理東西。至於小高町,被稱為「預備解除區域」,意味「未來可以讓居民回來住」的意思。我在路上遇到吉津恭子,她帶我們去她家,雖然是預備解除區域,但水電根本沒有恢復,就連輻射垃圾也沒搬走。吉津恭子說,政府解除禁區後,可以自由進出,「連小偷都能來,但原住民根本不想回來」,最關鍵的原因即是,福島電廠的危機根本沒有解除。

2013年,距離福島電廠3公里之處,海嘯襲擊過的場景像被凝固一樣保持原樣。這裡是日本政府所謂的困難歸返區,但輻射量其實不如其他地方高。那麼為什麼難以歸返?關鍵在於東京電力公司至今還不知道爐心熔燬後的爐心到底掉在哪裡,而輻射劑量高到一進去就會死人,完全沒辦法進去搜尋,加上爆炸後所有冷卻系統都毀壞,現在只能靠著不斷灌水以冷卻,避免再度爆炸。事實上,除了爐心的問題,四號機組的爆炸更難處理。四號機組爆炸的原因在於貯放使用過燃料棒的冷卻池因缺乏電力冷卻而爆炸。根據日本核電專家小出裕章指出,冷卻池爆炸後外洩的銫137是廣島原爆的5000顆。而目前台灣所有核電廠貯放用過燃料棒的方式和福島一模一樣。我們找不到任何貯放核廢料的地方。

不過,台電當然有候選,先前的候選有台東有花蓮,如今是南澳。但在這最終貯存場尚未確定之前,核一廠用過燃料棒的貯存池已滿,而核一廠的乾式貯存依然沒有著落。在這情況下,台電提出「再處理」的方法。去年,在這篇文章即提及,此事是為核電延役鋪路,果不其然,能源會議的結論即此。

台電宣稱,未來再處理後的鈽跟鈾將不會送回台灣,且「再處理可將最終處置的體積減少為原來的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一,並降低放射性廢棄物之輻射強度,有利於廢棄物之最終處置。」然從日本的再處理經驗中,台電的說法讓人存疑。

日本早年進行用過燃料棒再處理的原因,是希望提煉出鈽與鈾作為MOX燃料。但因MOX燃料危險性高,雖與英日合作提煉出,但受居民反對,並無普遍使用。至於處理後分離出的廢棄物,都會送回日本。因此日本開始發想發展再處理工業,於青森六所村設置再處理工廠與核廢的暫時貯存場。

過去日本一共送出5700公噸的用過燃料棒,其中2900公噸到法國,收回1310束處理過後核廢料。根據日本原子力資料情報室指出,經處理後的一束用過核廢料約500公斤,因此,從重量來看,確實降低許多。但因處理過後的核廢料表面輻射量高達每小時1500西弗,這些核廢料外頭還必須加以固化的玻璃以隔離,因此以體積來看,反而大大增加。

在福島核災發生前,日本的電力公司也四處尋覓最終貯存場,從2002開始找到2007年,四國的高知縣東洋町長表示願意接受。但遭地方人士反對,町長因此被罷免;日本政府接著協助尋覓,但到福島核災發生前仍沒有著落,原子力情報資料室預估,在福島核災後, 最終貯存場地尋覓將更困難,現在用過的燃料棒,只能堆在六所村。

福島核災後,日本不打算再使用MOX燃料,換言之,六所村的設置初衷幾乎不在。實際上,六所村建設了20年到現在都沒有啟動,日本已經不打算繼續發展再處理工業。而若非福島核災,目前日本也將發生用過燃料棒爆量的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據聞台電預簽約的再處理工廠,是法國的AREVA,此公司也因福島核災影響而嚴重虧損,加上MOX燃料比原燃料棒價格貴上9倍,加以福島核災衝擊,鈽和鈾在國際市場價格不優,儘管台電聲稱鈽和鈾都不會送回台灣,但原子力資料情報室指出,按日本與AREVA過去簽訂的合約內容,以及現在AREVA的營運狀況,「想著法國會幫我們處理太過樂觀。畢竟法國有規定,不屬本國的核廢料不能留在本國。」

福島核災4年,教訓仍在眼前,但台灣仍持操經濟發展與「逐步減核」的說法擁核,讓人難以置信。核電與台灣經濟起飛時期其實重疊,那是冷戰後的經濟架構,我們未曾擺脫宰制,因應地理特質走自己的路,而不犧牲他人。而今為了擁核進一步走上日本都已放棄的再處理老路,更是因噎廢食。日前立法院暫時擋下核廢料境外處理一案,但這與年底將迎來的大選氛圍有關。當能源政策不願更改,所有抵抗都必須不斷重來,而那不僅與非核家園的基本理念牴觸,恐將使我們重複面對分裂、對抗與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