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日記,但沒有制式連貫的時序。畢竟「People on the run」,斷裂是常態。雨貝.梭裴走入非洲,接受了第一次震撼教育:戰爭在遠方,傷亡都是他人的事。但怎麼會是他人的事?雨貝.梭裴深深質疑。於是視線所見、心靈所感的突兀,成為支持《基桑加尼日記》的分段形式。形式與心從來無法脫鉤,或許如此,觀看《基桑加尼日記》時很難一氣呵成。

1994年盧安達大屠殺後,十萬名背負屠殺者惡名的胡圖族,逃至基桑加尼雨林中。雨貝搭上聯合國的救援列車,在重重阻撓中拍攝,剪輯出僅四十二分鐘的影像。那四十二分鐘如此漫長。六分鐘時,我按下暫停鍵,第七分鐘,掉了眼淚,直想乾嘔。這不適反應會在往後觀看半小時多的紀錄裡不斷重複。我以為雨貝十分故意,他的剪接語言充滿控訴,或說挑釁——必須讓閱聽眾坐立難安。但雨貝要閱聽眾感知的不僅於此。

「當你看見這些影像,他們已經死亡」。預知死亡,但仍驚心動魄,不是因為上帝眠於盧安達,而是雨貝拍出艱困待援的時光裡,有笑聲、歌聲與舞蹈;而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一群人,被與盧安達屠殺事件掛鉤,「兇手」因此歷經死亡、飢餓、毫無尊嚴。在這景況裡,他們有企盼。雨貝用那麼那麼近的鏡頭,讓你看見骨瘦如柴的身軀有心跳動。一下,兩下,微弱但確實跳動。但那跳動很快就會消逝。兩歲,七公斤重的孩童。等待餅乾與豆子的,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孩童。

列車行過鐵道,聯合國人員向難民揮手致意。列車開過,有孩子追趕未果,只能目送。雨貝訪問,為何物資遲遲未能發送?層層簽核、軍方管制,短短幾分鐘,雨貝揭示了日後這龐大數量的集體死亡,不是純然的部落戰爭,而隱含大國的政治拚鬥。

觀看時我想起攝影師薩爾加多。他有一禎知名照片,也曾框定同樣場景。但薩爾加多此後轉變他的凝視領域。轉身離開如此人性,任何人都很難確認,要具備怎樣的心智才能理解那樣的殘酷。這對記錄者更是挑戰:照片本身可以帶閱聽眾抵達何處,而不使他者的殞落成為消費?野有餓殍,但巡走在屍體與活死人的攝影機無感而過,雨貝特地強調那些喀擦聲。

所有記錄者必須面對的倫理問題,這倫理問題在《基桑加尼日記》裡勢必更為尖銳。他拍攝尋找倖存者的一次行動,屍橫遍野,有一弱童,臉趴著朝地。旁有婦女,雨貝問,這孩子還活著嗎?婦女解釋,是的,他的父母生下他、扔下他,他想找東西吃,他還活著。爾後有人單手拎起這孩子,晃、晃、晃。孩子發出輕微的聲響。那一刻,毫無防禦能力,直想尖叫,你怎麼能錄下這樣的畫面,你怎麼能?

在一段訪談裡,雨貝自承:「我不只是要拍那些死亡的人。我更感興趣的是法國新聞機構的行為,例如,走在屍體裡,並合影留念。這像是退後一步去看被攝者的死亡。同時也是拍攝自己,自問:『我在做什麼?』、『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我們如何能繼續生活在一起?』」影像總是再現,新聞媒體決定什麼該觀看而什麼不該,雨貝叛逆的悖反規律,並用沈穩運鏡做為回答的支撐。我思考他要如何壓抑,想起,他的觀看先於我們,於是明白那是呼喚——

❝在這所有的照片裡,人們會在你的視野中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看到「是」這個字,並非你贊同你看到的景象,而是因為它們存在所以你說「是」。當然,你會希望這個「是」字能夠激發觀看這些照片的人說出「不」,但這個「不」字,唯有當人們說出「我必須與這共存活」之後,才會出現。❞——《攝影的異義》


記錄的最後,依然是一名孩童。依然是很近,很近的鏡頭。那已是這難民被集體屠殺之後。而有一名孩子,瞠著大眼,轉動目光,像在提問,對著觀看的我們,對著放映室裡,理應不會逃脫的我們。




雨貝.梭裴|奧地利、法國|1998|DCP|B&W, Colour|43 min
  • 2016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焦點導演
  • 1998 柏林影展
  • 1998 巴黎真實電影節短片首獎
  • TIDF放映場次新光二廳  2016.5.11 | 18:40 to 20:40 | QA場
    新光二廳  2016.5.14 | 10:00 to 12:00 | QA場
  • 大師講堂|真實中的漫遊者:雨貝.梭裴華山1914文創產業園區中3館2樓拱廳 2016.5.14 | 14:00 to 17:00
    免費入場,請上TIDF官網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