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上報


「希望經常辜負我們悲傷則未嘗。因此有人以為已知的悲傷勝過未知的悲傷。他們相信希望是幻象。悲傷使他們迷惘。」 
約翰.伯格一再復述,痛苦的分擔是重新找到尊嚴和希望的要件之一。很多痛苦無法分擔。但分擔痛苦的意願卻可分擔。而從這種必然不足的分擔,產生了某種抵抗。抵抗與辜負拉扯,代價是在過程裡,要經常見證,人因重複的原因死亡、或病、以及活如喪屍。而與土地徵收攸關的場域,是台灣最常見的修羅場。

九日早晨,反對台南鐵路「東移」的居民再度來到營建署外陳情,因為營建署都委會這次舉行的大會,將決定他們的家園是否會被不當徵收。事實上,他們自前一晚就已北上行政院門口蹲踞,於熾熱天裏,二十四小時朗誦台灣行政學者如葉俊榮的公法學著作,提醒他們不要學而優則仕,就忘了知識的嚴肅,來自實踐。

我問居民蔡佳玲,這四年往返南北抗議是否二十次?她答「臨臨(lím-lím)。」瀕近,發音也同忍耐。跳躍想著聲符的變化,字的歧義,現實的岔路。都明白,明白已知的悲傷,有時勝過未知。因為它們殊途同歸,當越過界線,就有潰塌。

潰塌有雙面性。

自二〇〇八年中科四期爆發徵收彰化二林相思寮爭議以來,土地正義成為台灣社會重要的關鍵字之一,因為涉及徵收農地、家屋的案件,往往勾連著不甘生命的死亡。劉政鴻怪手拆屋毀田逼死大埔朱馮敏、張森文;朱立倫強制破遷逼死八里台北港特定區汪楊惜,而在台南市長賴清德啟動台南鐵路東移案後,死去的還有台南東區居民張聰明、方進成、江志恆與其母親江吳淑香。

死亡並非毫無意義。這些逝去的魂靈奠基成二〇一一年底土地徵收條例修法的契機。同時也促成在野黨民進黨,在政治權力翻盤的重要立基。





並不是太久遠的事。鍵入關鍵字,依舊能看得到總統蔡英文的競選廣告。在苗栗大埔張森文那被拆毀的家屋前,她承諾要讓「公平正義不再停滯」。為什麼停滯?因為修法並不全面。當時民間提出土地徵收條例的修法版本,要求特定農業區不得徵收、凡徵收必須舉辦行政聽証以釐清土地徵收是否符合公益性、必要性與合理性、若非不得已一定要徵收人民財產,必須要全面補償。而為有充足補償,徵收價格必須是市價徵收,且徵收價格要由公正的估價師進行評估。上述所提,無一落實。特定農業區遇上「重大建設」依舊得以徵收;除非是重大爭議與特定農業區否則不須舉辦聽證。政府願意市價徵收了,但徵收價格依舊是縣市政府的地價評議委員會決定。我不會忘記,對土地徵收抗爭無役不與而累倒的台北大學不動產與城鄉環境學系副教授廖本全當時這麼說:「《土地徵收條例》的修法,應先避免『浮濫圈地』的源頭問題,也就是讓徵收成為最迫不得已的手段,而最後極少數、不得已的徵收,才有完全補償的技術問題。簡言之,人民要的是根源性、整體性的變革,而總統卻只做末端的、擦屁股的技術性改變。」

抵抗的世界充滿悖論。生活的世界則滿是虛擬。如許諾,如圖騰,還有嘉年華的歌舞昇平。若有承諾兌現,會是悲劇。當時修法,民進黨宣稱是國民黨的阻礙才難以修法成功。張森文過世時,蔡英文前往弔唁,我在靈堂外問她修法問題,她承諾推動,卻遲滯至今。新世界運作舊秩序,宣稱依法行政,儘管修法之際,民進黨宣稱同意民間版本的所有精神。

同樣的話術、階層、官僚、眼不見為淨。崩壞因著政治充斥行銷而蔓延到體系。九日的都委會審查,滿座的委員放空,或滑手機。有人看著家族照片,傳line說阿公和孫女合照好溫馨;又或同僚間相互閒談,彷彿他們的任務,只是坐著。
  
坐著,無感,以此決定一個公共政策裡牽涉的生靈,是生,或死。
坐著,無感,以此定調從此社會不可能有對話、溝通、相互理解,而是羞辱與荒謬。
 
台南鐵路地下化的爭議,源於原先只是被交通部通知要「徵用」土地的居民,變成將被「徵收」的難民。他們翻閱此重大建設的規劃報告,發現從徵用變成徵收,是為了彌補財政缺口之所需。過去,因交通建設投資龐大,必須評估人口、使用量,乃至於自償率等。其中自償率特別重要,因其牽涉該項建設是否為無用投資。但因交通建設可帶動房價、回饋地方稅收,輕軌、捷運、台鐵捷運化,皆成為地方政府欲求的政策。

按理說,中央部會應透過多項評估因子確認計畫的推行與否,但沒有。在地方派系與中央權力的上下交相賊下,國發會自廢武功。國發會表示,「地方建設需求愈來愈多,但政府財政日趨困難,解決的方法就在於讓公共建設所創造的效益能回到建設本身」。二〇一二年,國發會提出「跨域加值公共建設財務規劃方案」,以交通建設為例,國發會只將地方政府財力訂為五級,各訂最低自償率。如台北市最低是三五%,新北市是二五%,各級最低的自償率是十%──國發會把籌資角色大幅下給地方,若能滿足自償率,中央便補助。而其建議提高自償率的方式,主要來自增額容積標售、增額稅收融資以及土地整體開發利益。意即,隨著捷運開發,週邊土地容積提高、未來三十年的土增稅、地價稅、房屋稅及契稅也因此增加,所增加的容積即可透過容積銀行標售來支持這項建設,而未來可能增加的稅收也可向銀行融資導入建設。在此前提下,都更與新市鎮擴張其實同步進行。

這樣的背景,正是鐵路東移的原因。南鐵東移雖在國發會提出跨域加值前就定案,但其核定與自償率仍息息相關。訪問鐵改局時,鐵改局表示:「所謂自償率就是,如果因為這樣(地下化),有一些素地可以產生效益的話,我們就會去算這效益能不能更理想。原先台南市需負擔七十二億,但台南市政府認為自償率太高,無法負擔,向中央陳情後,才改用專案方式,用地費跟工程費由地方政府負擔十二.五%,地方負擔約三十六億,分八年攤還。」

土地徵收條例的精神,是徵收案必須「完全符合」公益性、必要性、合理性、完全補償與最後手段。在長達四年的爭議裡,居民不斷質疑,台南市政府就是為了強搶民地、炒作土地以補貼財政,不符公益性;市府一再否認,表示是因地質問題影響工程才需要將鐵路東移。甚且,台南市府還宣稱,東移後對居民侵害影響較小。居民與市府爭辯工程問題,在由台南市府自己舉辦的專業工程論壇裡,其找來的四十位工程專家,卻推翻了鐵路東移所施作的工程是唯一解的定調。但程序依然奔跑。台南市政府做著他們不屑的國民黨所做的擦屁股行為,說已給予居民足夠補償、也為他們找好房子且可用半價承購市府準備的安置住宅。

結局在幾年前就寫好。但有人抵抗,一年、兩年、三年、四年。抵抗的人都病了,有時候,病得我不忍看。不只是生理,還有心理,懷抱著巨大的質疑,對這宣稱帶來改變與幸福的體制。一說再說,只接收跳針的行政話術,於是九日的都委會審議場內,居民手舉「召開行政聽證」的紙張,沈默示意。

在現場,身體比腦更快反應,踩桌翻越拍攝,但攝錄瞬間刺痛。看著自救會長陳致曉的母親陳蔡幸美,撐著軟癱的身體哭泣、直直凝視台南市政府。她眼裏有不可錯辨的恨。這樣多年,所見還有眼淚,直直否定所有曾寫下的字。而影像比文字殘忍,在媒介與傳播快速的現今更擴增踐踏的最大值——同樣宣稱自己是地主,擁有五千坪土地、開設土地開發公司的「地主」,拿著手機自拍。前景是他們預知勝利的嘻笑,背景是下跪且噤聲之人。
 
約翰.伯格寫道:「那裡沒有地平線。行動沒有連續性,沒有中斷之時,沒有路徑,沒有形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彼此相異的喧鬧聲,支離破碎的現在。驚奇與騷動隨處可見,卻無處可見結果。」

這是台灣人民的一日。新政府所承諾的,幸福未來的每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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