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份,
讓荒地上長出丁香,
把回憶和欲望摻雜在一起,
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艾略特《荒原》中的這串句子,在看完《流浪神狗人》後,忽忽然地竄進我的腦裡。


一個產後憂鬱症的女子有一雙沒有臉孔的手,她帶著孩子不斷就醫。
一個深愛妻子的男人失去了語言與時間,且他繼續上班。
一個酒精中毒的男子祈求上帝協助以便帶回女兒,但他仍然迷茫。
一個渴望回家的女孩努力學習散打搏擊,卻拿散打搏擊當成仙人跳的工具。
一個說自己是幽靈的男孩有個無底洞胃,他怕鬼,並收集平安符。
一個瘸了腿的男人沒錢換腿,載著一車落魄神像,一起流浪。



蘇慧倫飾演的青青以及張翰飾演的阿雄,給人的第一直覺是現代人的疏離風貌。青青是手的替演,手出現的場景是華麗庸容的廣告;阿雄是建築師,希望蓋出具禪意的房屋但他自己卻一點都不平靜;這對夫妻曾經相愛,但她們之間出了問題:夾於婆媳之間的阿雄藉著工作逃避,照料孩子的疲倦與所有生活的困頓則成為憂鬱困住青青。


記得看完電影後,阿潑碎念:「導演為什麼要剪這麼多這一對的場景進來,難道中產階級也是邊緣人嗎?」雖然我對這段佔這麼長也有些不耐,但在沉澱過後卻覺得,這一對角色在整部電影中的重要性,絲毫不比黃牛角(高捷飾)遜色。


青青一角除了突顯現代社會快腳步的虛浮與空離,更在重現女性長久以來在家庭與兩性之間的困頓。一開始在電影中青青幾近無聲,一架鋼琴上一雙纖白的手,沒有臉,沒有聲音;然後是擔心孩子死亡的恐慌,只有淚,沒有語言。直到青青與阿雄衝突後差點背叛,青青的角色才立體起來。

但導演是殘忍的,青青沒有完成背叛。


幾乎在青青這角色一出現,就立刻想起夏洛蒂.吉爾曼(
Charlotte Perkins Gilman)寫的《黃色壁紙》中,那個沿著牆壁爬行的女人。


1982
年,夏洛蒂.吉爾曼以自傳型式寫下了《黃色壁紙》,首創女性書寫先例的她,被認定為女性主義鼻祖。《黃色壁紙》中的主角曾多次向丈夫(同時是位醫生)表達恐慌,擔憂孩子將死去、希望時時刻刻看見孩子。但她的丈夫並未正視,並剝奪主角與孩子相見的權利;主角希望藉由書寫鬆懈,但身為「醫生」的丈夫認為這並無幫助,因此被迫接受丈夫安排的度假散心治療法,最後終於精神崩潰,在她被關閉的房間中,沿著黃色壁紙來回爬行,恍如鬼魅。


夏洛蒂.吉爾曼刻意突顯男性蠻橫的態度,並控訴醫生丈夫自以為是的治療方法。在文中常提到男性
女性的不同,專業不專業的差異,關於壁紙的光影變化對醫生丈夫而言根本是不值得討論的事,房間內的味道和顏色或擺飾對他而言也不重要。


拉回青青與阿雄。青青也曾求救,但阿雄拒絕。然後她們的孩子終於死了。孩子的死是條界線,青青開始尋找自己的聲音,藉由出軌,希望讓自己的臉孔清晰可見;但激情當頭,青青的腦中依然浮現與阿雄的甜蜜過往。然後她奪門而出,褪下衣衫自問:「青青,妳在幹什麼?」


欲望(需求)的層次極為繁多。


張洋洋飾演的流浪阿仙,是水、食物與溫暖;張曉寒飾演的原住民女孩
Savi希望回家,渴望父親
不再酒醉,是對安全的索求;尤勞尤幹飾演的必勇哭著說「
Savi她恨我!」在經濟壓力下以酒精開脫的他只希望Savi愛他…這些角色代表的各階層的生命樣態,希望獲得歸屬—對愛的索求,對安全感的渴望。


可是如何獲得?要不要手段?有沒有規則?導演沒讓青青完成背叛,但為什麼不?導演讓必勇發生車禍,在驚嚇而無法清楚記憶下必勇以為自己說謊而遭牧師怒罵,但為什麼不?導演讓牛角在山林野間揀拾一尊又一尊的殘破佛像…啊,我們還需要信仰嗎?可是在洋洋對牛角說:「不要丟下我!」的時候,我們為什麼又不要信仰?


「每個生病的身體背後,都有一個被困住的靈魂。」導演在片頭打出這句話,然後開始描述這些角色生病的模樣。她讓角色相互映照、對比、甚至推擠,她提問,但不給解答。


導演是一場有野心的春雨,要觀眾在荒地,自己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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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神明仍未離開世間
殘缺與完整,致樂生(看完電影再看到這篇,我和阿潑有志一同地說:光這樣就要催人去看)
「殘缺」的流浪神狗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