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六傍晚本全老師來電,正結束出差行程、回到旅館。前一晚才和他吃過飯、談了些心事,以為本全老師有所叮囑,於是聲音昂亮,豈料電話那頭傳來的,是本全老師低沈而嚴肅的嗓音。

「慕情,可以講話嗎?有一件消息想告訴妳。但,不是好消息。」

本全老師先打了一劑鎮定劑。我以為我的心,有所準備,於是回覆「好的,請說。」頓了幾秒,話筒那頭傳來的內容,卻遠遠超乎我的預期。

「張木村大哥過世了。」

真有那麼一秒,想脫口而出說「本全老師你在開玩笑嗎?」
但我沒有。生死之事,不可能成為玩笑。

張木村。

得年僅五十七歲的灣寶農民張木村。

我親愛的箱姨的丈夫張木村。

去年初,赤著腳和我一同坐在家門口,喝著三合一咖啡細數往事的張木村。

和箱姨笑著不斷催促我結婚生子、要幫我帶小孩的張木村。

去年初難得在精瘦黝黑的臉龐,現出如孩子般的難得笑容,興奮高昂告訴我「我申請退休,三月就可以重新開始我的下半輩子」的張木村。

兒子考上高普考、家中即將辦喜事的張木村。

一路挺過腸癌、兩次對戰苗栗縣長劉政鴻的土地搶奪計畫勝利,宣稱「灣寶此後順順遂遂,我要全心全意地種田,這是台灣未來的希望」的,張木村。



因突如其來導致空白而啞口無言恍惚呆愣的腦袋,一陣暈眩。哽咽掛上本全老師的電話,隨即打給波哥、確認能否撥給洪箱。

電話響了一陣。傳來的竟是洪箱明亮的聲嗓:「喂,慕情妳好,好久不見,什麼事?」聽到她的聲音,深深的心疼湧上。她肯定不想讓我們擔憂,這傻子!

「箱姨,我已經知道村叔的消息了。妳還好嗎?」

電話那頭沈默幾秒。洪箱終於承認煎熬,哭著說:「還好,大家,兄弟姊妹都有來陪我,但真的太突然,我還在調適。」

什麼都說不出口。只能重複著「我現在好想抱抱妳!」聽她哭,我也哭。失敗中的失敗。導致箱姨回頭安慰我:「沒事,會慢慢調適。倒是妳媽媽的病情,最近好嗎?」

聽到她的問候,更加無法好好講話。匆忙確認告別式的時間就掛上電話。獨自在旅館嚎啕大哭。

親愛的箱姨,妳怎麼能在經歷生離死別,依舊咬牙、依舊不願麻煩別人,依舊掛念他人?怎麼能?在失去了妳那麼親愛的伴侶的這個時刻?


原本,和張木村是不熟的。

多數人,應該也都比較熟悉洪箱、自救會長陳幸雄,甚至是里長謝修鎰。畢竟張木村在抗爭之初,很少露臉。張木村一直到後龍科技園區案在環評大會審查,因為拿不出地主同意被徵收的同意書,全案退回專案小組再審之後,才逐漸現身抗爭場合。

彼時剛辭掉立報的工作、放自己一段長假。好友G申請青輔會的壯遊計畫,老林家樂團決定走踏那幾年發生的環境議題現場。約莫是春末,苗栗縣政府決定舉辦說明會。接到本全老師通知,雖然已經沒有傳統的發佈媒介,還是到了灣寶。

電影「艋舺」當時正在宣傳期,走進灣寶的信仰中心龍雲宮,農田旁就高掛著「恁爸只知道抗議,同意是啥小」的白布條。那一天的氣氛,閉起眼來都還感到無比震撼。居民挪出了龍雲宮的銅鈸和大鼓,將徵收範圍輸出大圖懸掛,自己備份了「不同意徵收」的簽到表,確定動線,讓苗栗縣政府那頭的報到處,空無一人。門口甚至張貼「非灣寶人勿入、否則不得好死」等詛咒。那時心頭便想:「這個村莊,有高人指點是嘛?」

當時和所有灣寶居民都不熟。在抗議現場,受訪者往往缺乏生命與真實面孔,說出來的話,重複多次,有時候,會成為一種展演。但在灣寶,感覺不到這樣的氣氛。那天,苗栗縣工商策進會總幹事李京勳無賴地說些低級話,迴避行政程序中該面對的問題,實在氣不過,就搶了麥克風發言。

介入。
是我和張木村夫婦一家真正結緣的開始。

罵完人下台,繼續拍照、筆記,忽然不知道誰開口笑著對我說:「啊,妳好凶,跟她一樣。」手指的方向,是一樣刺耙耙、箱姨的二女兒嘉玲。


(張家的孩子,無論年紀,都得下田勞動) 

張木村夫婦有一對女兒和兒子。我識得張書銘,大兒子,小我一歲。張書銘第一次來環保署開會時讓我印象深刻,他說自己剛退伍,回家種田,土地是他們賴以維生的工具。說的是刻板的故事,但話語中有一股力量讓人知道,這年青人確實踩過土地。那股感覺,在說明會後和洪箱聊天時得到印證。張家的孩子,無論年紀,只要是假日回到灣寶,都得下田工作。

知道的時候很訝異,畢竟農事一點都不輕鬆。到美濃W家借住,空閒之餘,會到田間幫他阿婆的忙,鋤頭真不好使,三兩下就腰酸背痛。到富里拜訪張大哥,體驗割稻,鐮刀差點沒砍到自己。別說我這一代,年紀再長一點、到都市裡就職的人,多半不肯這樣勞動。

但張家的孩子下田。老少皆赤腳,根植土裡。

很後來,灣寶抗爭勝利,箱姨囑我寫書紀錄,才知道下田不只是勞動。而是傳承。


(張木村夫婦的結婚照)

在天下的這篇專欄稍稍提到,張木村家裡很窮。張、洪兩家,是庄裡大姓,但張木村家沒有土地。他的童年,是「怎麼收穫、就怎麼栽」,天地和諧、自然回饋的年代,但那也同樣是「有土斯有財」的年代。張木村家窮到一塊田地都沒有,必須情商洪家出借土地來興房、來耕種。

早起、趕在上學之前農作,下課之後又得幫忙,這是那個年代普遍農家子弟的回憶。不同的是,張木村父親還外加時時叨念沒有土地的苦。父親的話,比辛勞更鞭辟入裡地印在他的心上。是這樣的生命經驗,養成張木村對土地的執著。

張木村和洪箱戀愛,退伍後倆人就結了婚。洪箱回憶她的聘金只有八萬六:「雖然講當時錢較大元,毋擱嘛是足足減了阮好朋友一半!」向洪箱求婚的張木村,沒拿出什麼了不起的信物,就是一枚戒指、一串項鏈。「但為了買這兩樣,村仔儉腸凹肚。」

洪箱曾說自己傻,「八萬六買一個全職傭人,早知道我也要買!」看在認識她們幾年的我眼裡,這句話半認真,也半玩笑。畢竟張木村,是個實實在在的大男人。

一次去找洪箱,她騎著摩托車載我,問起什麼時候和彼時交往的C結婚,我說「分了耶,他太不貼心。」她回頭一笑說這樣也好,然後開始像孩子一樣數落起大男人性格如何不溫柔實在糟糕。但性格畢竟是一體兩面。否則這樣的男人,洪箱不可能跟了數十年。

(張木村的家)

認識洪箱的人都知道她有一句口頭禪「我很愛錢」。那不是玩笑話。張木村和洪箱婚後,確實如一對搶錢夫妻。張木村考上鐵路局的職務,下班還種田;洪箱經營早餐店兼冰果室,張木村有空時也會兼著幫忙。

張木村一度累到罹患猛爆性肝炎。康復了,又繼續「搶錢」。搶錢的目的只有一個:買土地。是,張木村不買金條(彼時金子多貴重),他貸款、買土地。背著債務,一分一分地買。只因為「要在自己的土地,興建自己的家屋。」
                            

(張木村是有機西瓜的先行者)

村叔過世之後,小非曾貼出一篇文章,那是張木村開始在灣寶轉植有機西瓜的一篇報導

2011年,到灣寶採訪土地徵收條例修法,箱姨講起她們開始有機耕種的故事。「彼時逐家攏講『悾村仔、悾村仔,種一般(慣行農法)就食不飽,閣種有機』!」張木村也笑說,自己其實不知道現在有機農法,竟會蔚為潮流。當時他和洪箱想,反正米價幾十年來從未提高,試試看,又有何妨?

這念頭不純然只是「死馬當活馬醫」。鄉下土地多持分,在農業不被重視的情況下,許多人都等著土地炒作的機會。張木村之所以沒有選擇這條路,除了對土地的執著,也包括自救會長陳幸雄所提過的務實經驗。

灣寶居民早期並不全農,多數人都和張木村一樣,兼著做。這個兼做,讓他們發現,保有土地,就是保有希望和可能。原因為沙地而種不出好作物的灣寶,在農委會投入經費、劃定特定農業區,施作農水路,加以居民進行土壤改良以後,收穫大增。他們不需要離開家鄉,就能養活子女—而這正是以工業為名剝奪土地所謂的「就業機會」。

就是因著對土地的真確認識,灣寶居民,才會集體反對十五年前,時任立委的劉政鴻,為了趕赴竹科開發帶動的土地炒作熱潮。

(張木村的牽手,洪箱)

每每提起灣寶十五年前反竹科三期的奮鬥,洪箱說的「很多序大毋捌字。我捌擔任代表,所以覺得應該去幫忙」總會竄入腦裡。這經常是抗爭場合會聽見的話。對「看太多」的記者來說,有時會很輕易地將這些定義為「話術」,畢竟運動裡的代表人物,總得有「捨我其誰」的氣勢。

但洪箱和張木村的出發點,不是為了形象。

曾經寫過「黏土」這篇文章,裡頭提到,洪箱很早就失學。失學當然也是那年代常見的故事。聽聞時,不太在意。直到一次和洪箱深談,她對著我哭,說「阮是細姨囝」,我才有了聯想,也跟著淚眼汪汪。

是吶。洪箱家不像張木村那麼窮的,她的失學,不是純粹的重男輕女。那是偏房之女,所被迫接受的不平對待。所以洪箱說:「不是我的東西,我絕對不拿。」奪來的不會幸福,搶奪就會有眼淚。她去競選代表,也是張木村的堅持,兩個人拚的,都是生命經驗裡吞嚥不下的那口氣。

只是要拚這口氣,真不容易。

張木村夫婦領軍抗爭,面對黑道要脅,其實是小事。最讓她們難捱的,是劉政鴻的放話抹黑。「磕袂著就講阮收幾千萬來分化!」黑函滿天飛,原本要證明什麼的,卻被鄉里群起質疑,對掏錢出力抗爭的張木村夫婦,情何以堪!為了證明清白,她們甚至到龍雲宮起誓,詛咒自己一旦悖離村民,將不得好死。

除了心理情緒上的負擔,理性的行為,也耗費心神。算是基層公務員的張木村,略知公務體系的運作,為了先發制人,他上班偷空、下班全神貫注,找遍了所有資料,才找到打仗的子彈。

那時候他就知道「一般徵收」和「區段徵收」的不同,也知道,不是所有村民都不想賣地的。如何促使大家團結一致?張木村運用區段徵收和一般徵收的價格差異,抓劉政鴻放話「好事不會輪到你們」、強勢要用一般徵收的傲慢言語,成功製造了劉政鴻「不為鄉民」的形象。加以竹科三期,有許多立委在競爭,這場抗爭,終於成功。

成功,理應回復正常生活。
但「運動傷害」不那麼輕易癒合。
所有前線的鬥士都知道。

所以十五年後,劉政鴻選上縣長,用「科技園區」 之名,再度覬覦灣寶土地時,張木村,不意外地罹患嚴重憂鬱。


(張木村多數的孩子,都和洪箱比較能說體己話,但隨著抗爭,孩子逐漸看見父親的典範。)


張木村一度想死。

他盤算好自己的保險金,想著如何千刀萬剮劉政鴻,「我一心一意,想拿這條命跟他配!」張木村不是不珍惜生命。而是十五年前的抗爭經驗讓他知道,行政體系內的官官相護有多可怖。十五年前,資訊公開還是新鮮名詞,更別說網路這東西。所有消息都得透過村里辦公室發佈,偏偏當時的里長,是劉政鴻的樁腳。纏繞他的所有夢饜,都來自貪腐的官僚。

所有人看那時候的張木村,想必都覺得他很慘。但事後諸葛來看,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或許是一趟療癒之旅。這趟旅程,不單是運動傷害的修補,也包括和子女的重新連結,甚至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

(收到地上物查估通知時,不敢告訴家人,張木村一肩承擔,因而罹患嚴重憂鬱)

張木村罹患嚴重憂鬱時,洪箱發生嚴重車禍,大女兒結婚多年還沒生小孩、二女兒正準備結婚、大兒子還沒找到工作、最小的兒子,還在國中。張木村是最早接到土地徵收地上物查估說明書的人。想到家人,他一個字都不敢提,把這公文藏了起來,自己鬱鬱悶悶地想著如何保護家人。

家人啊。家人最難瞞的。更何況張木村七天七夜沒闔眼。最終他還是把徵收的事說了出來,孩子們逼著他上醫院,也去求龍雲宮王爺的庇佑。然後洪箱站出來抗爭。她每每都說自己「大難不死,有事要做」。但我想最根源的,還是疼惜著總想把一家人納入羽翼的張木村。

一開始張木村不看好。不看好,還扯後腿,碎碎唸著「這沒用」、「那沒用」,虧得洪箱和他畢竟磨合數十年,充耳不聞地和自救會長陳幸雄、姪子洪江波等人,披荊斬棘。

在無有希望之處立石。洪箱等人真的是自助天助。先是前幾年過世的鍾丁茂老師,以及生態學會的張豐年醫師主動聯繫灣寶,後有本全老師、主婦聯盟加入,農陣也在那時期因著農再條例的發跡,開始走入農村。力量慢慢地慢慢地,注入灣寶,張木村重新走了出來。

重新踏入抗爭之途,張木村還是有防備的。記得第一次和他認真交談,就是苗栗縣政府重開說明會那天。說明會完,自救會要開會,張木村神經兮兮地要小兒子張智傑把資料收好。但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抗爭進展,張木村對自己與他人的信任逐漸回來,他再度發揮熟知行政流程的功力,也找回十五年前,領軍抗爭的演說家風采。

「是按怎咱的農民,伊的第二專長是抗爭?為了繼續耕種,伊必須要走上街頭,才可以保住伊的第一項工作!」政大地政系徐世榮老師說,他被張木村這句話深深震撼,那不只是心聲,而是現實。

是我們這個社會長期以來,對農民的虧待。


(灣寶,讓社會看見農村的價值)

二〇一一年四月十五日,區委會,總算把後龍科技園區案駁回。

那天大家都哭了。張木村也哭。認識他那麼久以來,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是喜極而泣,而淚水裡還有擔憂。「土地徵收條例一天不修,我們就一天無法心安!」張木村和洪箱一再重述,她們盼望的不只是保有自己的土地,而是所有的人,都能夠真正受到憲法保障,不輕易地被剝奪財產。

這項體悟,來自於抗爭過程中,一樁又一樁徵收爭議的爆發。來自於抗爭過程中,真的有人自盡,如大埔居民朱馮敏。來自於法律漏洞以及謬用,讓大埔張藥局等人,生不如死。

但那盼望不僅僅是那樣私人的。在抗爭過程中,灣寶居民也體悟到相互學習的重要性。並且更加理解土地的價值不只是「生產的資材」。抗爭多年,外界無私的協助,是源於農地多元的價值,以及農村對社會支持的重要性。於是張木村夫婦發願,她們的土地,就是眾人的土地。保留下來的良田,將要成為大家認識農村與農地價值的起點。


為了這些,張木村找了我,問我是否有意願紀錄這數年來他們的抗爭歷程。我說好。但礙於在電視台工作,遲遲沒有完成。一開始張木村在箱姨打電話給我時,都會問起「書呢,好了嗎?」後來她們不再提,讓我更加羞赧,但依舊無法補上進度。

於是在得知張木村過世的那天,深深懊悔。帶著懊悔,在星期二先到灣寶拈香。於靈前對張木村承諾,一定會把書寫出來、帶著那些字去探望他。而我想,允諾的不會只有我。一切未完成的,還活著的我們都會繼續下去。



親愛的村叔,那天離開灣寶前,你親愛的箱仔、張太太,已經可以吃飯、睡少少的覺。替你摺紙蓮花時,箱姨接到電話,是替你勘墓的風水師。風水師說,原本的預定地裡有兩個骨灰甕,但可以移。箱姨立刻說:

「不行。不要移,那是人家的家。我們的家要被移都那麼痛苦了,怎麼能移別人的!地那麼大,再找就是了!」

我輕輕地笑了。
知道你依然活著,在每個熟識你的人的心中。
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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