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食安問題頻繁爆發,最新一波是日日有新進度的餿水油。同業哀嚎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新狀況,業者哭訴自己也是受害者、消費者憂心「究竟還有什麼可以吃」?阿原肥皂創辦人日前貼出一篇文章,義正嚴詞地說:「沒有人是無辜的!」大致內容,是認為商家根本明知故犯。好產品如雜糧麵包,一塊的成本、包裝乃至於行銷通路,確實可能賣到兩百至兩百五十塊。至於消費者不可能如此無知,而是明知有好的選擇卻欲貪便宜。阿原的這篇文章,在社群網站被熱烈轉載,但仔細想想,即便消費者不想成為共犯結構,在現今的生產結構下,是否可能?

多年前,某出版社找我與某退休教授合寫一本糧食危機的書籍。全書架構由教授規劃,他主分析,而我則在他分析完全球與台灣的困境後,主筆「福爾摩沙的機會」。此章節,希望提出台灣農業發展的總體策略為何。當時,我是個剛開始關注農業問題的菜鳥,對教授的架構沒有提出太多質疑。但在開始田野與訪談後,認為那樣的發展路徑,無益改變台灣的現實困境。多年來,食安問題不斷爆發,也與此有關。

該教授認為,台灣農業應往高品質、亞洲頂級食材中心、農產品發酵與加工、農業經理人等方向努力,在此架構下,要分別介紹農業專區、無毒農業、有機農業推廣、古坑咖啡行銷、斗南農會、支持友善大地的小農與富麗米認證等故事。這些事分開來看,都是好事,但當它們被放置在戰後犧牲農業的發展體系來看,不但會產生互相排擠的問題,也無法永續或改善現狀。

以斗南農會為例。斗南農會是農委會推廣「小地主大佃農」政策的模範,農會過往在國民黨政權把持下,使信用部成為派系小金庫而忽略農會與農業發展間的關聯,斗南農會能發現日本的胡蘿蔔市場,並結合政策、活化土地利用,實是好事。然而,這種經營模式難以輕易複製。除了農會改革以外,還牽涉到台灣西半部糧食生產地的同質性高,若要外銷,作物的選擇就是一道限制,在此限制外要找到市場,也是挑戰。此外,這也忽略了農企業的問題。大規模耕作,排除了「在農村生活」的可能性,同時阻礙了小農復興。

小農復興與近年流行的農夫市集不無關係。農夫市集的核心精神是地產地銷。透過與消費者面對面溝通的方式,使得生產者得以扭轉消費者長期以來被扭曲的食物觀念,同時更重要的是,讓消費者有機會看到生產者如何生產、產地狀況何如。但這樣的精神,首先就先受到產物同質性高的挑戰。因此,我們普遍可以看到,農夫市集裡販售的產品,多半以「有機」、「認證」、「無毒」為主打,因此,這也相對使得農夫市集真正核心精神,在推行時便受限。

有機無毒的生產,普遍來說缺乏政策支持,這使得生產者的生產成本提高,又回過頭來區隔消費市場的可擴張性。地產地銷變得更不容易。此外,市場多集中在北部或都市地區,促使農業生產者必須倚靠物流販售,在這過程中,物流往往又成為生產者最大的壓力,而反映在價格身上。事實上,也不乏生產者仗著有機、無毒生產之名,大幅提高售價。

那麼,有政策支持的何如?多年前,花蓮曾推廣無毒農業,獲得普遍讚賞。但這並非普及性的推廣方式,基本上,皆是具有一定資本者才能獲得資源,而非一般小農。以富里的富麗米為例,因牽涉農會政治權力轉換,農人生計並不因種植有機米高漲而有實質回饋。傅崐萁上任後,進一步取消花蓮無毒農業的補貼,改以全面農業補貼。既是收買政治勢力,也安撫一般農民。由此來看,無毒、有機農業被視為中產階級才能「長期」消費得起的品項,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便沒有工業破壞,經濟禿鷹依然得以殘害土地為生產健康食物而永恆存有的可能性。

當時,這位教授認為花東應打造成為健康村,主打在地農產、配合溫泉等觀光資源走出特色,很巧,傅崐萁的想法相去不遠,但養生村的重點不在台灣農業,而是自然資源。花蓮因此冒出了各式各樣大型的溫泉特定區規劃。而眾所週知,特定區是炒地的盾牌,犧牲的,被炒作的,就是農地。

那時候,才想起一開始見面晤談時這位教授曾說:「WTO大門關起來是不可能的,註定是有錢者吃最好的食物,窮人只能吃差一點的食物。(非原文,類似語意)」至此,才理解「福爾摩沙的機會」的內容為何如此安排,而我書寫時為何不適。

戰後一連串的經濟發展模式,導致農地與我們「渾身是毒」,那正是食品安全屢屢爆發的根源,但塑造此等環境的問題,從未被好好解決。未能好好解決,很大一個原因在於我們只將食品安全納入現實生活,卻抹除了食品安全與農業生產間的關聯。

過去幾年來,新農夫、新產銷平台的出現,在媒體推波助瀾下,很容易塑造出「反攻傳統農業發展」的想像,但現實框架沒有改變,這些努力無可避免必須仰賴行銷與公關而僅非農作物本身的「好」。依賴行銷與公關包裝的弊端,是這種操作模式如此容易複製,小農或友善通路間相互產生競爭。而擁有資源、得以依附中產階級對怕死想像而將食品徹底市場化、商品化,排除你我一般薄弱受薪階級的雄厚勢力者,則具備更大優勢與能耐,將剩下的市場囊括其中。

統一集團的「虛擬牧場幽靈蛋」不就是顯例?一盒十顆裝的蛋將近百元,比起真正看得見雞隻生養狀況的走地雞農場貴上不知幾倍。即便我們有足夠的經濟條件買下認為友善環境與動物福利的食品,我們依舊可能買到假貨。朋友W則舉出一更諷刺的說法:「看來餿水油應該是比麥寮高麗菜跟雲林快樂豬還要更嚴重的。」難道不是?麥寮高麗菜與雲林快樂豬皆是摩斯漢堡的廣告口號,眾所週知麥寮正是六輕所在地。麥寮高麗菜吃了沒問題,因為符合「標準」。那麼,經過處理後符合「標準」的地溝油問題何在?

事件中的矛盾提醒我們,當農業的生產問題被擺置到看不見的遠方時,我們只能依賴所謂的制度去把關。但那條界線在科技的進步下如此容易超越,更別提我們的灌溉渠道與工業廢水放流承受水體是同一條河,而放流水體永遠不需滿足灌溉水標準。

不過是去年七月的事件而已:新北市政府衛生局公佈市售生鮮蔬果檢驗結果發現,被視為安全標章保證的吉園圃蔬果,十五件中有五件驗出農藥殘留。

農業的核心,該是「食養」而非農「業」。一旦農業被窄化為「業」。它就可消除、可替代,那將與它是否能為我們帶來更大的「經濟利益」有關,而與生活本身無關。餿水油的現身與消費者是否為共犯即便有關,但那不意味問題不再重演,畢竟在那樣簡易地以價格等同品質,乃至於選擇責任的方式思考,我們永遠會排除某些人。事實上,也許是許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