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家林麗珍穩踏緩靜地步出鏡頭,剩下溫暖的房,以及貓的眼睛。幕暗。我在座位不能動彈,直至劇評人吳看見呆愣的我。

「書改好了嗎?」吳問。我把雙眼對向吳:「你覺得呢?」

我發誓聽見吳的悶笑。畢竟雙眼浮腫如外星人。和吳一同走出電影院,看見導演阿飽。她正與人談話,但我忍不住。走向她,想跟她道謝。話甫出口,阿飽便張手擁了我。「我懂。」阿飽說:「這是為什麼《行者》拍了十年。當時的我,也正處低潮。」她在創作最困頓的時候看了林麗珍的舞而獲得力量,她想明白,因此沈潛。十年磨一劍的阿飽不將《行者》僅視為一部影片,「《行者》是一份禮物。」她說。

在禮物成為實體之前,它是一陣風。許多創作者的起步都源於風的感召。風是逝去魂靈的呼吸。人對於離散動盪的不解,迫使人尋找媒介與其對話、尋求解答或撫慰。有人拾筆,有人舉攝影機,而林麗珍將布與肢體交纏,伸展,爾後舞動。

阿飽拍林麗珍買布。她相中一匹質地輕滑的布料,成為舞者的裙。一名舞者和林麗珍在螢幕中央。林麗珍雙手翻動裙擺,兩個女人的眼睛閃閃澄亮。林麗珍的手又穩穩一動,有風揚起:「很滑。這(布)很滑。但是力量可能要……」林麗珍再一動,軟弱輕滑的裙襬劃出花朵方方綻開的姿態,有力蓬勃,但不尖銳。舞者輕笑:「好美!」

看著舞者與林麗珍不同層次的笑,開始掉淚。從感知風,到讓風自然呈現美的姿態,並不容易。困頓來自四面八方:經濟的窘迫、傾吐的瓶頸、慾望的流轉。更多時候,來自關注的範疇有傷。傷引動記憶,你抵抗,再抵抗,卻發現退比進多,或無能為力。陰暗伺機而動,等待反噬人的脆弱肉身。

於是阿飽從畫面之初便攝錄林麗珍伸展肢體做瑜珈。她將瑜珈修行的概念挪移至創作,以林麗珍指導舞者在舞碼《醮》的排練或展演的過程,告訴創作者:找到脊椎,重心穩踏。身體若安住,魂魄定不疑(移)。

阿飽以舞碼《醮》貫穿整部影片。不祇因為《醮》是林麗珍「無垢舞蹈劇場」的原點,更因林麗珍對待《醮》中一塊布的態度。那段訪談,濃縮了林麗珍的創作核心:一匹布不只是一匹布。透過塑型它能千變萬化,布上的紋路線條往往收攏記憶,反映生活的觀察。時間幫助沈澱,藝術浮現;時間也幫助延展助其成為文化。藝術文化二詞看似中產,但其本質並不遙遠並非高不可攀。關鍵是保持一雙乾淨的眼。是如林麗珍數十年來小心照料《醮》裡的那一匹布,一有破損,即抽拉其他布料的纖維細細縫補。

修補不單為了增厚創作底蘊,更是反觀自身的修煉。這兩者互為表裡,缺一不可。林麗珍在訪談中評論自己的作品連一粒沙也不值。因垢與淨皆是人世情執的相對概念,而非本相。世界的實相是不斷的變化。瑜珈的重要核心之一即是打破身體的慣性。慣性狹隘視角,於生活於創作皆無益。阿飽的終幕是林麗珍在家中的簡單獨舞,不是布,而是蒲扇。鏡頭凝視林麗珍的手,林麗珍的腳,不,精確地說,是足弓,支持身體重量的著力點。然後林麗珍很慢很緩地走,一步一步,畫面安靜但不孤寂,儘管隔著螢幕,仍感一股沛然的氣在黑暗戲院裏流動。

阿飽懂了林麗珍。因而能融合諸多抽象複雜的意象,將十年不同機器拍攝出各種音聲畫質皆有落差的影像,剪接成俐落明淨的影片。影片將近三小時,但畫面的流轉像頭貓輕巧跳躍或慵懶伸展。所有養貓人都明白,與貓相處的時間如水流逝,毫不覺長。而那是阿飽渡過諸多折磨的功力。

去年《行者》在台北電影節與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皆有放映,但不少人與其擦身而過,包括我。如今阿飽再次細修,將其琢磨成禮,預計在四月將《行者》獻給躊躇困惑的人。然紀錄片的推廣從來困苦,何況是長達十年的拍攝紀錄。這項放映計畫,需要支持。

預計上映的節季,勾起2008年第一次看阿飽的劇情片《流浪神狗人》的回憶。彼時詩人艾略特在《荒原》中的詩句浮現:「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份,讓荒地上長出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雜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當時和阿飽素不相識,僅隱隱覺得「導演是一場有野心的春雨,要觀眾在荒地,自己開花。」看完《行者》,這感覺依舊存在。但這次落在四月的春雨除卻野心,更添增了溫柔與陪伴。她不催促。在荒原裡,她等待並邀請觀眾,一起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