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時候I來信。語氣輕盈。像初初結識時,作為一讀者那樣的距離,伴隨點熱心,期待與什麼。但我將郵件刪掉,未有遲疑。曾有磕絆,但嚴格說來遲疑並不為他存在。結識後他的臉孔模糊,無法印記。若非他描述作家一對在雪國的生活,若非在他寄來的書裏讀懂曲折與代價,不會有交集、分別與短暫的重逢。但都過了。最後夏秋交際早已明白不過:I從不可能被我牢記。

彼時紡織娘在窗外織織不斷,伴隨冷氣機馬達偶然發出的噪音,另有筆電上手指游移敲打的喀喀聲響,或舉杯喝水的吞嚥。皆是無傷大雅、不干擾思緒的波動,總體來說,那裡很靜。為了靜而歸返。或說,為了練習於何處都能獲得那樣的靜而歸返。 

那是一方挑高斗室。天花板有四盞懸掛的日光燈,除了門扇,四壁皆字。I與我對坐,各自書寫。既視感一樣的畫面,只是從未看清對座的臉。儘管夜半兩點,但時間彷若隔絕於現世,隨著書寫,無限底延長。

無限底延長。

以唇語複誦。為了不發出包括氣音,每個字都需耗力使得字與字中間有了空白。複誦時心臟突地疼了起來。視線望向I與我桌子中間那一落落書,如此象徵。我與I自早註定不在同一象限,卻因無限底延長的物事有了連結。它鬼魅一般地捆縛,無法言說但確定穿透無限的是不輕易瓦解的必要支撐。什麼都不要,只要這樣的鎮定對坐,喀喀聲響。什麼都不要。只想給時間更多時間。

暮春時斗室曾是廢墟。蛛網四結,蚊蚋肆虐,幾隻黑狗在草上狂吠,手機不斷振動。I的未接來電一通一通。彼時和I因爭執奪門而出,步履向前卻驚覺無處可去。日久他鄉是故鄉,但不夠久。怯懦無能自憐如腫瘤深植在I的身上而他不敢根除,他悖離他的研究。古城與我註定陌生。

遺憾被拋荒在闇黑裡。走向廢墟。我所知道的唯一容身之處。

廢墟是日據時期收容戰患的醫院。王字型建築一如我熟悉的樂生。每座院舍皆有樹影草皮日光。快快康復,快快康復。健壯了再上戰場。妳去,妳會,妳可以。於陰森長廊來回踱步,最後立在緬梔花樹下落淚。芬芳郁郁裡決心倒數。之後夜夜演練告別的手勢。在有暖黃燈光的宿舍,在C大懸浮於山腰的接待室,在廣州返港的火車上,在一萬五千英尺的高空降落後,登台展演。

溽暑。沒有空調的房裡有汗與淚混雜,但仍保持優美的道別姿態。行走於荒漠的困頓練習將近一季,J卻憂心忡忡:「妳關上了感知能力。」緬梔花謝,坦承難以背轉——分離後竟無法寫字。

涉及的不是愛是存活。作家H也曾尋盼純粹誠實沒有軟弱偽善虛妄的地方棲身,她強悍宣稱「寫是唯一的武器」卻仍早逝。不寒而慄。困頓在於拒絕接受善是光譜不是極端,人間行走之難,好難。

誠實的限度在哪裡?善與美是否無法純粹?若希望往往背叛而悲傷未曾,何以輕率為歡愉爾等情緒分類於生死之間?是那樣決定回歸無限底延長的狀態。在無可挽回的境地窺視輪迴。在絕望中凝練平靜,以出入自得。

往復終究必須。馮內果早早揭示:「做個虐待狂。不管故事中的主角有多甜美純真,讓悲劇降臨在他們身上,讀者才得以明瞭他們的本質。」無關敢不敢,而是必須:你要如何成為你。一條路怎樣能走長。人可否愛深而不恨,濁世一趟,仍然澄淨。

而後靜靜地,靜靜盼,「青山淡瓊雲、綠水藏秋暖」,那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