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曲
「離開這裡,那就是我的目標。」-卡夫卡
記得劉克襄說,「原以為自己在四方跋涉之後,能對旅行有準確的觀察或定義,但時日一久才發現早已喪失定義的能力,使命感也愈來愈薄」。忽然想起,最早懂得出走時,總以為是藉此讓自己「恢復面貌」;但隨著愈來愈頻繁的旅行次數,才發現人是被旅行填充著而長大。
獨自一人行走踏勘的時候,總有些畫面、有些對白,就算幾年過去也絲毫不會蒼白。
比如,席地而坐在慢車的最後一節車廂,看火車從板橋幽黑的地底緩緩出發,在爬升出地面的那一瞬間,陽光與陰冷的交會;比如在長長的隧道裡,聽著轟隆不斷的火車行走聲音、大口嗅著混濁潮濕的空氣;比如擠在車廂與車廂連結處,一對夫婦抱著新生兒席地而坐,輕輕唱著搖籃曲,然後抬頭向盯著她們瞧的我說聲「妳好」。
又如非假日時在湖口老街漫步,搭上破舊得快要解體的巴士,看司機隨招隨停,在沙塵飛揚的馬路上,耐心地等待出門採買的媽媽奶奶們站上車、找到座位,親切地和她們聊天,大聲地唱著台語歌謠;又如避開被遊客擠得水洩不通的內灣老街,往山坡上走,漫步在客家庄的老式建築,偶爾能瞥見老婦身著藍布衫,敞開的屋內掛著製藍和販藍的用具。
或是背著背包走在蘇花公路,擔憂著方向感不好可能迷路卻還是勇往直前,終於累極了攔下一台砂石車,蹬上車後和太魯閣族的司機學著「謝謝」、「你好」、「再見」;或是隨著迷糊個性發作,錯過了時刻表,就悠悠哉哉散步在漢本海灘,或在站長室裡看報閒聊。
看著《練習曲》邊哭邊笑,然後再度想起卡夫卡的話。對不曾像相明那樣獨自旅行的人來說,看完後應該會湧起「去旅行吧」的衝動;但我的第一個念頭,卻是想和導演鞠個躬、說聲謝謝,欣喜於我們擁抱著同樣的「圓」的概念。
或許,孤獨確實是趨使出走的重要原因。覺得太過缺乏、覺得生命中有未竟之感,疑惑著與我同樣的人如何面對與生活,好奇著同樣土地、不同鄉村是否存有的落差。然後真正踏出步伐與其碰撞,終於在對話中獲得撫慰與了解,同時也增添了柔軟,與願意落淚的勇敢。
電影中第一個觸動我的,是鄧安寧向Saya解釋,為什麼海邊會出現鴿子與騎獨輪的人-「因為鴿子忘了怎麼飛,要藉著太平洋的風才能再度飛翔。」委實是合適不過的哲學象徵,也很能看出導演對土地的情感。從此伏筆而出的是一段段真實渺小卻動人的故事,且橫跨國界、種族、語言。
太平洋的風是什麼?我找不出除了「愛」之外的詮釋。
愛涵括的信任、理解、謙卑與包容,支撐著這部電影中的每個段落。一個母親嘆息著接受孩子被拋在加拿大的不解與狂暴;一個爺爺抱著奶奶為孫子準備的食物趴跪而下等待媽祖的祈福;一個老兒子為木雕繫上花朵的思念;一個自行車旅人對友人的遙想與承諾…
更驚人的是,在這麼溫婉的調性下,卻又看見導演準確如隼的銳利,揭露人在謙卑之外,為土地與人帶來的撕裂。於是我們又看見一個司機對被資遣女工的疼惜;一個旅人在大山下選擇與水泥廠合影;對疾病不解所帶來的歧視,以及同樣的木麻黃卻不同的身影…
導演的用心「練習」,最終讓敘事重回「第一天」。從相明對旅程做出「書寫」為啟始,進而影設陳懷恩與鄧安寧的角色關係,如循環形式的「開始」重新互為表裡,然後,聽見胡德夫用渾厚嗓音唱起《太平洋的風》,「最早世界的感覺,最早感覺的世界…」
那是未竟的真正意義。
練習曲 Island Etude-單車環島日誌
2007 年 4 月 27 日晚場起上映
108分鐘/劇情片
導演:陳懷恩
演員:東明相、SAYA、阿公洪流、吳念真、趙自強、胡德夫、許效舜、李永豐、楊麗音
監製:楊麗音
監製/製片:王耿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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