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但依舊存在
轉眼間居然已經週六。才想著一定要為明天(其實已經是今天)的活動寫宣傳,但在感冒(不斷燒了又退又燒又退)與幾個令人生氣的事件中,時間就這樣咻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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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逝啊。離十二月三日也已經十七天了。兩個多星期,院區的圍籬依舊站得直挺彷彿一輩子不會倒下。記得第一週回樂生的感覺,糟得可以。走在院區裡,終於知道樂青為何在收到公文後立刻判定十二月三日那天將是「二次隔離」─去年九一二大門失守,失望但總覺得可以再戰;但十二月三日那天,幾乎所有院舍不是被阻絕在鐵籬外,便是上了鎖。走在院區忍不住哭了出來,踢著圍籬,喃喃說著「怎麼會這樣」?想起B說的:「說二次隔離,捷運局當然說沒這回事;但當圍籬架起來,就知道了。」
看見那場景,確實很難不知道。
從鐵籬望去是被怪手挖鏟成瓦礫堆的菜市場。我從遠處看見一位阿嬤騎著代步車,在貞德舍旁,隔著鐵籬徘徊。走進沒人住的貞德舍,院民物品被翻落一地,久未打開的櫥櫃被粗暴撬開,灰褐色的黴緊緊纏繞並腐蝕木頭。我掩起鼻子,怎麼這些年來從沒發現貞德舍有這樣破敗的氣味?這裡不是總充滿笑聲與溫熱的飯菜香?直到看見一隻灰色的家鼠橫死在旁,才驟然明白貞德舍已然死亡。是的,破敗是死亡。那氣味不是久未清理的水溝味不是排泄物的異味不是濕透的雨衣被隨意棄置的霉味,而是揉雜這些並加上肉體被千百種想像不到的微生物逐漸分解時,與鹽、水、血液以及,恐懼,混合而成的,死亡的氣味。
在藍阿姨與林卻阿嬤被逼離貞德舍之後,貞德舍便被這樣的氣味,徹底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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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阿姨那天出現在大家面前,談起十二月三日的迫遷,就哭。藍阿姨說林卻阿嬤前一天跌倒了痛得直發抖,明明是因為迫遷而無法適應環境才跌倒,藍阿姨卻自責地說:「是我沒把門開得夠大,才害阿嬤跌倒。」林卻阿嬤則說,得了漢生病已經很糟,竟被這樣對待,「歸去死一死」,然後藍阿姨聽了又哭。環視怡園,這裡幾乎近山頂了。怡園正門入口是階梯,代步車沒法從那兒走,藍阿姨她們只得繞路。這一繞就是兩分鐘,而這條路往怡園的坡陡得可以,近乎30度,藍阿姨擔心地指著怡園後門旁為修繕而堆積起的土方對我說:「妳看,這若落大雨,咁有路通行?」
怡園,一如藍阿姨說的「這是以前在關瘋子的所在捏」,冰冷冷,像是這樣就能凍結一切聲音讓她們的世界獨自一格。放眼望去,究竟有幾間「可續住」的院舍能保持原貌?不是像震後慈濟捐助蓋的房子灰濛濛了無生氣、便如反省室那種無盡的白。古蹟在哪裡?我問著修繕雙愛舍的師傅怎麼看這回事?他說得極好:「當然很可惜啊,這些都是細功、好建材,但現在沒這些東西了,更重要的是,『房子不是我們的啊』。」
但怎麼不是呢?不是說好「以院作家」?
(而是否正因為如此,這石碑,也將被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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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日,C被抓上警備車,和其他人一起流放林口。等C轉返,騎車到新院區接C,發現新舊院區的通道,真是徹底封死了。新院區的守門員見我問「往舊院區」怎麼走時狐疑地望著我,試了幾條過去知道的路,果然不行,守門員又狐疑地看著我離去。往車水馬龍的中正路騎,第一次那麼真實地體認新院區已在桃園,在那大大的叉路口上;於是往回騎的時候想著舊院區的代步車要怎麼來呢?那麼慢的速度、那麼多的汽機車,莫怪院民要求新舊院區的便道要先完工。
但捷運局與北縣府自然不肯允諾這回事的,稍微注意一下捷運車廂的廣告,便能看見打虎縣長已信誓旦旦地告訴所有人民國一零二年要通車囉!新店跟新莊再也不那麼遠了,因為不那麼遠,所以有幸福囉!(以戀愛為意象)而其實新莊有公車九一八路走六四快速道路往新店的。不塞車,四十分鐘,有時三十分鐘內便可以到達。只是欸,這些都不成理由。
因為不成理由,因為在官方的眼裡不成理由,於是對待老邁的院民,在完全沒有醫療設備的舊院區,只要在房舍放置一個緊急救護鈴就好。然而新院區的輔導員並不是二十四小時待命並且那些急救鈴甚至有的響不了。於是,舊院區的阿標阿伯因院方沒打掃舊院區而他出來清掃,卻一個跌倒,起不來了。阿標阿伯與許多院民一樣都沒在用手機的(她們能與誰聯絡呢?)於是他只得爬,在地上拖著他的身軀與義肢,緩慢艱辛且痛苦地爬回住的院落,然後按鈴。但不響?不響!阿標阿伯只好爬出來,再次拖著他的身軀,爬向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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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院區的院民都說:迴龍醫院就是把原本屬於『療養院』的東西都偷走啦!」第二週遇見Z和她討論起舊院區的醫療問題時,她這樣對我說。然後想起許阿姨跟我提到,有次她九點十分到新院區想掛號,「居然掛不到!」忍不住回想起一年多前主流媒體不斷強力播放的新聞或廣告,形容新院區像天堂,說新院區的設置讓就醫服務絕對沒問題。但事實證明,新院區全為「醫院」需求而興建,不僅如此,連療養院原有醫療資源也一齊併吞。
於是,「療養院」的輔導員愈變愈少,即便樂生院院民愈來愈老邁。V說,漢生補償條例雖然通過,補償金也在上週下來了,但這些錢對院民來說仍不足以支付她們未來的醫療需求。當醫療資源被新院區全部吃掉,院民只得自聘看護。移工自是不可能聘請得到也難以溝通的,於是台籍看護月索五至六萬,毫無工作而未有積蓄的院民能支付多久?醫療資源匱乏非一日之寒,在補償金發放前,早有許多院民,包含新院區,都四處籌款以聘請看護照料自己。補償金下來拿去還款後,所剩無幾。
很難不想起楊阿伯,不能不憂慮他是否籌募到龐大的化療費用。不能不思考院民終究是被「迫遷」於此而與家人斷了聯繫,不能不憶及當時院內強制墮胎、拆散骨肉的手段於是她們沒可能有人「扶養」。因此縮減、併吞這些人的醫療資源,除了「謀殺」,還有什麼字眼足以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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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上週五回到樂生,遇見一位武陵高中的美術教師姜昌明,想起迫遷後許多人的行動,我知道,就算只剩下控訴,也會有力道的。縱然緩慢,但足累積。
那天是樂生院七十八週年慶,新院區傳來歌舞團俗氣不知所云的刺耳歌聲,我聽不見院民的聲音,只有演藝人員自High的罐頭笑聲,跟院方不斷吹捧致謝政府官員的無用詞彙。但姜老師默默地在拓碑,當時幾位西裝畢挺的男女在一旁看著,還以為是文建會等單位,探前詢問才知道是藥廠的人。她們說從未來過樂生,聽到舊院區要被拆了,趕緊來看一下。姜老師聽了便指點一些值得看的醫療史碑。然後藥廠的人走了,我和姜老師聊起天。
他說,沒想到拆得這麼快簡直措手不及,原以為換了政府就算要拆總會有些緩衝期,但來不及,他只得每週五下午趕著拓完所有他正在研究的醫療史碑。姜老師說,比如合作社旁有一塊石碑,他看到時覺得很奇怪,怎麼石碑上有兩個不自然的鑿孔且高度很低?照理說,石碑多為紀念建築物而建,屬重要象徵,不太可能有其他東西附建其上;但和老院民聊天後,姜老師才發現,原來那兩個孔是鐵釘的孔,很久以前,上頭掛的是公共電話。
「這表示對院民來說,電話比石碑還重要。」電話是當時被強制隔離的她們唯一的對外管道,唯一不受限制,能與家人或愛人暫且靠近的寶物。然而那石碑並不單只訴說這樣的故事,碑上有些字已模糊,卻非刻意抹除的,直到姜老師深入再問,才知道院民和一般人講電話時一樣,沒事做,手就敲啊摳的,而那些深刻到抹除字痕的力道,是電話那頭不諒解或恐懼的象徵。「石碑它靜靜地站著,卻不只是靜靜地看著歷史。」
聽著便泛淚了。但姜老師只是淡淡地說:「這就是我課堂上學生受到的待遇。不是每個人都有辦法在前線,但這是我能做的─告訴武陵這樣學校的學生,有這樣的事,這樣不公義、需要被關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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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想起《看不見,可是你依舊存在》這篇學生時代讀過的文章─「即使你死了,我不願悲傷。死神不能永久把我們隔開。不過像牆頭花,爬到牆的那邊開出花來。看不見,可是你依舊存在。」總是這樣的,樂生,走了五年的龐大議題,不可能沒有疏漏讓我們去關注的。於是,在迫遷後隔天,一群朋友便架起網站募集溫暖、祈禱會繼續進行、樂生文舍、圖書館緊邏密鼓地整理籌備準備開張...。
我們是牆頭花,要越過圍籬。
讓樂生院民知道,我們在。
她們,也永遠在。
讓樂生院民知道,我們在。
她們,也永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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