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能不斷往來湍急的大渡河,不是憨膽,就是備足了一去不返的勇氣。

離開台灣的第十一天,到了康定,川藏公路的咽喉地。戴著牛仔帽的康巴漢子足足開了十二小時的車,才帶我們顛簸走過大、小雪山、正式告別雲南,扣敲藏區門戶。


巴士才剛抵達,隔天租借的麵包車師傅就已到了康定等我們。他們是長命與丹丹,四川省甘孜州甲居藏寨的藏民。倆人話不多,笑起來有酒窩小小掛在嘴角。此後幾天,我們得倚賴他們一路走過紅源至九寨。


拉車,是中國多數名勝所在住民們的謀生方式。丹丹讀到小學五年級後就不再上學;在沒有義務教育以及窮困生活條件下,很早就開始了小小童工的生活。輾轉學了幾項本事,卻都無一持久。最長的一段經歷是木工,老闆包吃包住,就是薪水發得少,一個月能掙得六百塊人民幣,就已經很了不起。


甲居藏寨幾年前被選為中國最美農村,聲名大噪後,務農為主的居民開始經營民宿,往來甲居的路自然也成為攢錢的門路;丹丹於是離開木工廠跟著長命,花了四萬塊人民幣買車,成為甲居藏寨年紀最小的司機。


長命在我們出發前先交待:「待會若有人問起,就說妳們都是長命的朋友。」見我們丈二金鋼摸不著頭腦,長命補充:「現在路權(康定至丹巴)被買斷了。我們其實不能載客的。」但路被誰買斷?他倆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被發現就得罰款。


車行不過半小時,果然就被攔下。丹丹和長命下車交涉一番,又遞菸,又陪笑。在那時,還不知道丹丹比我年紀小、僅二十四歲。也在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丹丹和長命都結了婚、有小孩,長命是丹丹的表妹夫。丹丹為他的兒子取名格西‧尼瑪(大學與太陽)。為此,他順著大渡河往來載客。載我們這一趟,可拿到一般工資的三倍。「載完妳們,隔兩天還得跑趟更長的哩!」丹丹說。



沿大渡河而上的路況,幾可與莫拉克災區比擬。大渡河是條野河,坐落在高山深谷,水流湍急,汛期時浪濤洶湧、每每釀災。因其水量豐沛,大渡河成為中國這十年西部大開發的重點專案目標。


大渡河地區屬高山峽谷區,地質構造運動活躍:地質上升,河流下切,坡體穩定性極差,因此,水力發電龐大的二十二座發電站工程,不但將大渡河切得肚破腸流,更對河床、坡腳造成巨大擾動。於是這一路上落石不斷,夏日午後大雨,則讓道路更加泥濘不堪。為了工程進度,砂石車急速往來修補;也才第一次明白:蛇行與狂鳴喇叭竟是保命要件。


前往四川前不久,通過新聞報導得知有巴士墜河。等我們行經大渡河時已經事發第三天;二十七條人命,已成東逝水。一路上處處張貼著告示:協尋屍體,一具五千元。另方面一路則不斷有標語提醒:「向水電建設者們致敬!」、「開發一條河,造福老百姓」。


於是在騰空飛起的麵包車裡我開玩笑地預感─欸我說不定也要被甩出車去。



車行第二天,丹丹忽然說「快到阿壩州了。」不一會騰空的屁股竟就乖巧老實地落在椅墊上;「這就是阿壩州。」丹丹說。「怎麼判斷?」「路嘛,阿壩州比較有錢,是柏油的。」州界不是路牌,是土泥路和柏油的差別。


阿壩州也是藏區,不同的是,它有黃龍、九寨溝等每年遊客數破億的景點,公共建設狀況相對較好。


通往九寨溝前得穿越廣闊無垠的草原,心想,應能就此一路穩當當地穿行草原,卻在前往郎木寺途中,再度聽見丹丹不斷急鳴喇叭;坐在麵包車中間靠左的我向外一望,就此眼睜睜看著對向車道一台車直往我們衝,丹丹眼見對方索命似的速度,立刻緊急剎車、方向盤向右打偏希望躲過。


但一切都來不及,最後一眼是見到對向那輛車往我撞上。在意識到「啊車禍了」之前,已經天旋地轉。


據說車子翻了五、六圈。被拖拉出車子的我們幸虧無嚴重外傷,但皆難以行走,我附帶呼吸困難。丹丹最後才出來,急著問我們「有沒有事?」然後再問「是我的錯還他的錯?」


當然是對方的錯,然而肇事者卻消失,留下沒有車牌的車。旅伴之一抓著相機蒐證,被路人告知肇事者是個未成年的娃兒、跑到草叢躲了起來,方才告知丹丹揪人。而約莫一小時後,救護車終於緩緩駛來。


醫生和護士走下車,拉開門,面無表情地對受傷的我們一行六人說:「自己上車。」驚魂未定上了車,救護車啟動,飄來菸味。要求醫師熄菸,他竟恍若未聞,語氣強硬說了兩次,才終於不情不願照做。


行駛一會兒,這台川主寺來的救護車人員忽然說:「今天醫院不照X光,得送去再十七公里遠的松潘縣城。」頓了一下再說:「救護車得收五百元,今天沒有收據。」

進退不能,只得應允,旅伴偷偷透露:「這是中國醫院的常態,坑人。」救護車在確認有錢可收後加快速度行駛在碎石路上,我們則因禁不起震動而發出無盡哀嚎。此時,天空忽然下起大雨,接著成了冰雹,泥石流倏地自山壁快速奔流而下…我們佯裝什麼也沒看見,並且為這爛透的倒楣劇碼而笑了出來。


那時我們都還不知道,這笑聲出現得太早。



到了松潘縣人民醫院,雨依然滂沱。車子停穩後醫事人員連車都不下,回頭伸手便說:「錢呢?」一面指使我們下車,然後「自己走上三樓去找醫生」。人身地不熟,連個急診室的招牌也沒看見,加上不良於行,在擔心之虞,強烈要求醫事人員請醫師下樓,但無論怎麼請託,她們就是不肯。


「不然妳們其中一個跟我們一起上樓!總得見到醫師才放心,否則不給錢了!」下了通牒,醫事人員才不情不願地領我們上樓。心裡想:「好在,好在我們手腳仍在、脊椎沒斷、意識清醒,否則怎麼上三樓?」


仔細看了醫院,陰暗潮濕,整個三樓就一位醫師和護士。診間不遠就是廁所,還沒進去呢,就聞見久未刷洗的味道,不知是清水還是尿水,淅瀝瀝地滲到走廊來,馬桶自然也積垢如泥。排定等待醫師看診,才發現醫院尚未資訊化,診間裡的桌上還有針筒及帶血但已乾涸許久的棉花。醫師眼也沒抬地問了我們發生什麼事?每個人前後花不到兩分鐘便說:「我看沒事,就去照X光吧。」這次,是拿著診單再走下一樓,繞向醫院前方批價、檢查,再拿著檢查結果,走上三樓找醫生。


看診完,一行人除嚴重疼痛外似乎沒有大礙,這時擔心起丹丹的車子,大家都想著「他還有一家老小要養」;但既是對方肇事,無牌照又未成年,丹丹似乎有保險,應該不必太擔心。


然而此時留在車禍現場處理的旅伴捎來消息:肇事者的叔叔頂罪不成,領人要打長命與丹丹。同是藏民,但公安有意袒護阿壩州的自己人,把丹丹和長命帶回警局,要他們先擺平「另一個州界」的我們,才肯釐清肇事原因。



隔天丹丹和長命都從警局出來了,肇事者和他打人的叔叔也帶著救兵來。一個聽說是公路局的長官,堆著滿臉笑拿著一千元人民幣說:「這是慰問妳們的。」強調不是營養費、不是賠償費,強調那娃兒其實有牌照駕照只是沒帶在身上。但前一晚在警局的筆錄,卻是那叔叔以「我這娃兒父母雙亡、又是智障」代寫。


也在那一天才知道,丹丹哪裡有保險?他保的是強制險,撞了人賠人,被沒牌照的車撞了,他僅能摸摸鼻子自認倒楣。


談判進行了三天。不善言辭的丹丹最後被迫接受「一人負責(台灣遊客)一半」醫藥費與相關費用。看這情勢,我們只得把蒐集的證據給他,一行人擠在房間裡一人一語地指導丹丹該怎麼和對方討價還價以要求車子的賠償…


大夥話說得又快又急,假扮公安模擬強勢問話狀況,丹丹無語,只能強記我們為他寫下的證詞,大夥心裡不約而同地想:「車子的索賠恐怕難喏!」那幾天丹丹的笑容愈變愈少,我們決定假意收了丹丹的那一筆再還給他,他滿懷感激不斷說謝謝,「謝什麼?我們是朋友呀!」我們說。丹丹又笑了,卻也變得更加寡言。


那瞬間意識到,有一股牆矗立在我們與丹丹之間,車禍前交換不同文化、互學語言所建立的對等時光,已經一去不返了。



「以後還跑車嗎,丹丹?」


「跑。這事還不敢跟父母說呢。」丹丹說,會想辦法把車修好、賣了、重買車,再度往來崎嶇不平的大渡河。


丹丹憨憨地笑,對我們說再見。

分道揚鑣、回到台灣後才想起─隨車也翻滾五、六圈的丹丹,始終沒能上醫院。




原文刊於《旺報》99.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