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退。彰化芳苑、王功一帶的潮間帶,響起鐵牛車搭搭轟轟的馬達聲。芳苑普天宮旁一直到彰化大城這一帶,是台灣最後一塊原始泥灘地;因灘地生機而孕育的人與自然交融養殖景像,世界少有。而無論晴雨,不分季節,總有一位男子帶著望遠鏡與相機佇立海岸守候。他是彰化環盟聯盟理事長蔡嘉陽,與彰化海岸,已經共存20餘年。


婚後住到鹿港的蔡嘉陽,近年因力擋西濱快速道路、彰工火力發電廠、中科四期與國光石化開發案,總被地方頭人辱罵、威脅,批評他「只顧鳥命、不顧人命」。但他總瞠大眼回視,挺直身子在環保署會議室裡闡述他對這片海岸的觀察。「我要與這片海岸共存亡!」不是玩笑話,聽起來很偏激,但這就是蔡嘉陽,對海岸的愛的唯一表達方式。

●相對論下的價值觀


蔡嘉陽小時候住台中都市,因工業發展剛起步,住家仍有樹可爬,有魚和青蛙可抓,加上喜歡看星星,接觸自然的經驗不算少。從小他就對老師「沒有好印象」,因為老師上課總照本宣科;蔡嘉陽把多數時間花在閱讀課外書,小學六年級暑假逛書局時發現《相對論概論》、國一閱讀楚辭、詩經與老莊,造就他的生命價值觀與反叛性格。

回憶起第一次接觸相對論的經驗,蔡嘉陽也覺得玄妙:「才小六,但一讀相對論,居然可以理解。」那本書成為他思考的啟蒙、叛逆的基礎,「古典力學裡,時間空間是絕對的,但相對論破除這個觀念;當人在不同座標系統,測出來的時間空間是不同的。」他不再相信權威,自然也不相信地方頭人與政客的「工業發展決定論」。

原本打算讀天文學,但身為商人的父親不能接受,「父親比較功利,要我盡量找可以賺錢的相關科系」。一氣之下,蔡嘉陽亂填大學志願,最後進入東海環工系。

大一上,系上教導環境科學概論,老師課堂上說「環工最簡單的就是把煙囪蓋愈高愈好,那樣污染物就『解決』了。」讓蔡嘉陽完全受不了:「那不是科學,只是把問題遮掩。」於是放棄環工系課程。當時,靜宜生態系教授陳玉峰剛從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退下、到生物系授課,蔡嘉陽前往旁聽,「一聽之下,淚流滿面。」

從未喜歡過任何一位老師的蔡嘉陽,被陳玉峰懾服。第一堂課,陳玉峰主講「思考與寫作方法」,打開蔡嘉陽長久以來壓在心裡的疑問,明白批判是怎麼一回事;接著陳玉峰播放各種台灣植物的幻燈片、分享對台灣土地生命的觀察,讓蔡嘉陽震驚於「居然有人花全力與一生去了解、親近台灣土地!」


●遇見大杓

蔡嘉陽也想成為那種人。大二起環遊各地,大三決心研究海岸。「在台灣,研究海洋的人很少。因為戒嚴,多數學者都研究山林;海洋的研究著重漁業,一樣是為經濟,很少從生態角度切入。」其中鳥類根本無人調查,頂多紀錄數量與物種。

當時伸港與大肚溪口剛好有垃圾填海工程,東海環工系副教授陳炳煌提議進行此區域的底棲生物跟鳥類關係的研究,也就是水鳥的覓食。蔡嘉陽說明,當食物的密度與棲地品質良好,鳥類數量就多,也反映整體環境的好壞。之後他的碩士論文便研究黑腹濱鷸,是台灣第一篇以生態角度進行的學術論文。

坐在蔡嘉陽的車上進入路況不好的線西海岸,他卻能在顛沛之中看見藏於水草邊的青足鷸─不需要大炮、雙筒望遠鏡、賞鳥望遠鏡、攝影機;走入泥灘地,看著鳥類食物如螃蟹、底棲生物或漁民挖掘的貝類,他也一清二楚、如數家珍。以鳥為中心,觸及海岸、深入泥灘,蔡嘉陽明白地訴說:生物圈是循環的、扣連的,而那之中,有著人類。

許多人取笑蔡嘉陽是鳥痴。但他總不以為杵、理直氣壯地回:「是啊,而且全台灣只有我找得到大杓鷸。」大杓鷸,是彰化海岸的指標物種,起初蔡嘉陽對大杓鷸無特別興趣,但一次拍攝大杓鷸群時,因過度靠近而驚嚇到牠們,剎時間,三千多隻大杓鷸直往天際。

「大杓鷸的肚子是白的。」蔡嘉陽語帶幸福與笑意:「通常鳥飛,我們就不會再往前,鳥就會慢慢落下。」大杓鷸群飛時,蔡嘉陽就站在牠們身下;鳥群在發現沒有危險後重回灘地,蔡嘉陽就望著大杓鷸如雪般緩緩飄落,數大之美將他收服,自此投入大杓鷸的研究。


●在彰化海岸考古

原先,蔡嘉陽只打算做個學者、高居廟堂。他大二、大三時,台中火力電廠第一根煙囪開始聳立在彰化海岸,原在大肚溪口北岸的大杓鷸,逐漸遷徙到伸港;但等到蔡嘉陽碩士班時,大杓鷸已經逃難到線西海岸了。那是1995年左右的事,攻陷伸港的,是開發至今閒置率57%的彰濱工業區。

彰濱工業區設立時,與所有工業開發喊出的口號一樣:創造就業機會、帶動地方發展,彰化海岸鹿港、線西與伸港被劃入生死簿。但填海造陸、工業區開發後,招商情況不如想像,線西鄉的肉粽角沙灘,卻因填海造陸產生凸堤效應。泥灘地變成沙灘,原倚其生存的漁民無法再利用;而東北季風季節一到,便形成嚴重沙塵暴。

當初政府宣稱工業與環保可以平衡,甚至在填海造陸後,於線西海岸耗資數百萬開闢「賞鳥區」。但走在線西海岸,根本看不見賞鳥牆,只有木樁與和一片與小孩齊高的沙丘。但蔡嘉陽堅定地往沙丘走,邊說:「來吧,來看大杓鷸!」語畢後他停在木樁前動手挖掘,沙裡漸漸露出大杓鷸的身影─那是水鳥解說牌,上頭寫著大杓鷸數量高達三千隻,但如今大杓鷸僅剩約七百隻。

●大杓為誰消失?


2001年,蔡嘉陽從英國學成歸國,當時大杓鷸只剩一千隻。一直到2008年,北彰化的大杓鷸全部消失,牠們遷移到南彰化芳苑一帶,但僅剩7百隻左右。「大杓鷸的數量變化,一直跟隨北彰化的環境開發變動。」他遁入人世,只因「光研究是保護不了自然的!」

蔡嘉陽細數:台中火力發電廠、彰濱工業區、高壓電塔、風力發電機、台61線…不斷干擾鳥類區域環境的食物資源跟棲地利用空間;姑且不論這些工業區與電廠開發所造成的污染對人類的影響,彰濱工業區開發至今,有不少土地閒置10年以上、雜草叢生。

「那是某民代透過人頭買下來想大撈一筆的,但卻套牢了。」蔡嘉陽直指,台灣的工業缺乏整體評估,不斷開發海岸,但工業區圈地卻不見得真正為了工業所用。他曾向工業局提議仿效英國經營生態工業園區。但提議被工業局駁回。工業局說:「萬一你們保護得很好,土地被弄成生態保護區,到時候我們想賣地怎麼辦!」

「但土地難道只是人類的嗎?」蔡嘉陽無奈地說:「台灣太功利主義,總用錢去衡量價值,生態好像不能賺錢就沒價值。」但生態若無價值,台灣為什麼需要立環境教育法?若海岸可以無限制利用,總統馬英九為何承諾台灣海岸必須「零損?」

●泥灘地的生命力

蔡嘉陽感嘆,彰化海岸可謂爹不疼娘不愛。因為是泥灘地、不起眼,和一般審美角度大不同。但彰化海岸雖無北海岸的奇形怪狀、沒有墾丁的珊瑚礁或花東的礫石灘,「但你走下灘地,才知道什麼是生命力、會被深深震撼!」

只要光腳走下泥灘地,就能感受招潮蟹在碰觸腳底,黑爛泥灘地裡密麻的彈塗魚,也會自動來接觸你。「那是其他海岸所沒有的生命力。花連潮間帶沒有水鳥、北部貝殼沙沒有生物,」蔡嘉陽說:「美或許主觀,但生命力無法替代!」他質疑,當財團認為泥灘地不起眼、不利用「是對不起自己」,但綜觀整個彰化海岸被開發至今,「對當地幫助到底在哪裡?」

●不是愛打仗

即將侵占彰化最後一片原始泥灘地的國光石化,承諾為當地帶來2萬名就業機會,但真正會增加的長期就業人口僅8千人;國光石化董事長陳寶郎自己坦承, 2萬人就業人口,有一萬多名是建廠期「粗工」。

而雖不少國光石化支持者認為石化是基礎產業、可提高GDP,但為一座石化廠所犧牲的,不只是泥灘地現在的面貌,更包括泥灘地的未來;居民魏清水說,六輕的案例殷鑑不遠,居民都知道石化廠對養殖的影響,泥灘地一旦消失,養殖產業也得走入夕陽;而石油即將在數十年內耗盡、石化廠區都有嚴重地下水與土壤污染,「當石化廠不能再營運,泥灘地難道可以恢復嗎?」

此外,雖陳寶郎強調,國光石化是為替代五輕遷廠、會更新製程、絕對和不斷發生事故的六輕不一樣,但開發案能否通過,需審慎評估其對環境的衝擊,但蔡嘉陽指出,一直以來,台灣生態學界長期忽略生態基礎資料庫的建立,一般自力研究者,無足夠經費、不可能全面調查;直到開發案被提出,研究才進行,「但研究才做一兩年,卻總遽下結論說沒影響!」


蔡嘉陽不無感嘆,若非他在彰化海岸20年、專攻鳥類,加上國光石化案因中科三期環評訴訟案影響,進入較嚴格的二階環評,「否則真的很難對話、了解開發對環境的真正衝擊!」他直言,若台灣真的缺乏石化業、且彰化1千3百多公頃的海岸從未被破壞,「我擋開發,那說不過去。」

但國光石化開發是為外銷、不是滿足台灣所需,20年來見證石化業開發對人類及其他生物造成的影響,「20年後有機會打這場戰,不能重蹈覆轍!」蔡嘉陽說:「我在搶空間,搶下來,才有時間做教育。」



魏清水原本從事養蚵,現為社區文史工作者,他一次在聽完蔡嘉陽演講後,將生態教育納入社區營造。魏清水說,他相當肯認蔡嘉陽為濕地的努力,「就拿養蚵來說,哪個工作能讓小孩子到老人都可以做的?沒有,只有養蚵!」從文史轉為人與自然的交會,魏清水成為另一股守護在地的力量。

●用生命守護生命


蔡嘉陽早期嘗試社區營造,但他笑說:「人很複雜,研究鳥真的比和人接觸容易。」雖然仍在努力中,但仍需更多人一起加入。魏清水自聽過蔡嘉陽演講後,從只是愛拍照的普通人,變成寫歷史的人;近年更成為接觸彰化海岸濕地民眾的「必經平台」,甚至是媒體要到濕地採訪時的「接待」:找牛車、找蚵農、解說、導覽全都包。對他說謝謝,魏清水卻不好意思地說:「沒有,這些都是我該做的。」

魏清水直言,文史紀錄如同生態教育,「如果都沒有人做,就會消失。」守衛生態價值,是看到了永續的趨勢。

目前《環境教育法》已立法通過,若國光石化停止開發,芳苑、大城這塊泥灘地,將能成為全台灣人認識泥灘生態系統必參訪的地點。當生態與人共存的方式與價值能被傳遞給下一代,開發的「必要性」才可能真正被評估。

作家吳明益曾說:「審查國光石化的學者,應該有不少人沒有跳到海裡游泳、趴在地上看招潮蟹、在草澤裡偷偷摸摸拿著望遠鏡接近過候鳥的經驗…沒有這些經驗的人,怎麼替這個島審查未來呢?」─恰恰呼應自嘲20年來都在等著打國光石化這場戰的蔡嘉陽所說:「只有生命能守護生命。」

生命,不只濕地的鳥、蟹、魚,也包括:我們的下一代。(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