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姬風災遠颺,到了蘇花公路一遭,寫了兩篇稿(),忽然產生嚴重的疲倦感。


梅姬颱風雨勢增加強的第一晚,E問我要不要衝?考慮手邊有原先預計這周要刊出的性工作除罰化的專題稿,以及每到災區總難以平復的心情而拒絕。隔天他自己去,E在Plurk傳來目賭祖孫被挖掘出的訊息,心揪了一下。沒有在現場,卻又焦慮地等,半夜一點,E還在現場,等到他平安到家,我才躺平。


隔天起床,E又出發了,我繼續忙專題。直到第三天,才(覺得可以)和他一起上蘇花。出發前一天我跟E說,幸好自己第一晚沒衝,不然看到屍體被掘出的畫面,應該會哭吧。去年小林公祭,只有遺照就讓人難以忍受。「像妳這種人最好就別去。」他說,開玩笑地,「家屬都沒哭,妳去崩潰,簡直影響救災。」




大概是,太清楚知道自己的脾性,而記者這個身份,需要距離。即使記者擁有第一時間到現場的權力,總是寧可後退一點。對我來說,這是文字記者不同於攝影記者的地方,文字記者既然相對不偏重剎那而是分析與觀點,因此更有必要挪出空間,去思考在事件中我的筆尖應該落在時間軸的哪一點。


若只看梅姬颱風所造成的「災害」(淹水、落石),在歷經莫拉克風災之後,可以說這程度只是「小巫見大巫」;台九線上的坍方,即便是最嚴重的114K至116K附近,真的只是「還好」。在台九線上還有心思看天空盤旋的大冠鷲,在小林那一路上去的景像,只有走在死城裡的慌張。


不同於莫拉克風災到桃源、那瑪夏、小林所見到的災情,以新聞媒體嗜血(新)的一面,梅姬並不能真正算是大事。再冷血一點地說:哪次颱風沒有死人?這麼說,無意對死難者不敬,但若不是蘇花公路砸死陸客,梅姬的新聞效應不會這麼大,「蘇花這條路」,也不至於演變成這麼對立且複雜的情況。


國民黨重新得回政權,兩岸關係看似穩定卻又越發敏感。這是為何在得知有陸客在蘇花公路罹難後,有媒體做了「只救陸客、不救台灣人」的新聞。在中央社的學長S不以為然,我也是。人命就是人命,沒有國籍與種族的分別。媒體的切入有政治或商業目的,然而這樣的操作,衍生出難以抹平的傷痕。




離開蘇花公路,我和E及途中遇到、從台北騎車到現場的S,一起到醫院的殯儀館為白雲寺喪命的祖孫三人上香。那是晚餐時間了,僅吃了早餐的我和E本來饑腸轆轆,上完香的瞬間,一點吃飯的心情也沒有。上完香,和家屬聊了幾句,他們雖然認為通報後、政府救災的速度太慢,但也說了「這是天災,沒有辦法」。


接著E不知刻意還是無意地問:「那麼馬英九有來上香嗎?(前一天馬才到蘇花)」家屬搖了搖頭說「沒有」。第一時間是詫異─白雲寺死了九條人命且都找到了呢,蘇花公路下來後要上北宜高就會經過殯儀館,竟連上香致意都沒有?上車後我碎唸抱怨「太扯吧」。但接下來數天「蘇花這條路」的發展,讓人失望且不得不接受:災難永遠是政治的舞台。




跑環保線不算久,但蘇花高最高潮的進度,算是躬逢其盛。短短兩、三年間,蘇花高變成蘇花替然後成為蘇花改,不在脈絡的人,總是一頭霧水。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道路是所有開發的先鋒,而愈快速的道路,代表,也反映了發展的模式與思維。


環島高速公路是1990年的政策,蘇花高也被劃入。那是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也是工業蓬勃的時代,道路的興建是為了自然資源與成品的運送,而那資源也包括「人」。以台北為中心,西部開展了西部幹線、多條高速公路與快速道路、捷運、高鐵的聯外交通;但在快速的發展模式下,資源投入必然不均。東部離「台北國」這個發展的象徵,因為BOT不成功的原因,一直只有一條北迴鐵路與蘇花公路。


時間來到2000年,花東眼見西部的發展,對蘇花高更加渴望。但西部不是高速公路行經、有工業入駐的地點(雲林、高雄…啊那些石化廠!),花東人眼中的西部是台北。C小時候在台北短住後移居花蓮,即便只有短短幾年,後山的孩子對他抱有不同眼光,除了欽羨,也有鄙視與不悅─憑什麼台北光鮮亮麗?


細究下來,台北情結也從來不是花東獨有。高雄、台南、彰化、雲林,南北戰爭經常成為網路的月經戰題;台北因是首都的獨特條件,將所有負面的影響向外推擠─發展與台北掛上等號,但發展所犧牲的全落在公路行經所在。




台灣本來是綠色、擁有廣袤田野的島。但那些道路行經的所在,已經用土地換來虛空的「發展」而成為灰色。當東部吶喊著要發展,眼睛所觀看的是犧牲的所在還是台北?土地換現金(工業)的那些地方,在近幾年如火如荼的反對「再發展」─那不是她們賺飽了,而是她們不賺反賠。土地沒有了、水髒了、健康也留不住了。


當然,時代在變化,東部的發展不會是工業了。但土地換房舍的模式因為北宜高在宜蘭奠定了基礎。發展不是一條路。道路只是工具,「誰」透過道路走來花蓮才是發展的基礎樣貌,而誰能走來呢?先走到花蓮的遠雄是蘇花高主力支持者。發展是模糊的全稱,當政治人物吶喊「發展」口號時,真的曾經清楚說明「花東到底要什麼」?




蘇花公路是我見過台灣最美的道路之一。開車、坐火車、騎機車、步行,在這條路上我這樣走過。梅姬颱風時走在封鎖線內,依然不改其志。甚至私心覺得,台灣的花東縱谷並不遜於被指定為世界遺產的雲南大山大水。


當蘇花公路因其坍方而造成人命傷亡,我非常能夠理解所有用路人對這條路的安全的嚮往,但是什麼原因造成大家對安全的渴求?如果在狂風暴雨時我們有其他選擇,我們還會這麼激奮嗎?如果真的理解台灣本來就是多颱風地震豪雨如此體質危脆的島嶼?


「我覺得台灣人似乎無法接受無差別殺人。」在往蘇花公路的路上E這樣對我說。這句話指出:我們從來不理解台灣是座什麼樣的島、我們可以在島上行使開發行為到什麼程度好讓我們能和平共存。因為不了解,所以在受難時急於歸咎原因,仿佛找到原因就必定能防治。但我們真的能找到「單一」的原因嗎?




無法對事物全面了解,是因政客控制了資訊來源、並和媒體記者共同把災難當成舞台、把自己當成演員。


讓我們回歸到「我要一條安全的路」的憤怒訴求來看:


傅崑萁吶喊蘇花公路八年來死傷千多人、高速公路才安全,但請問為何過去八年來光國道的死亡人數就近九百人?


要求蘇花高的人說,蘇花高若早就興建今天也不會死那麼多人,但蘇花高的工期需要七年甚至更久,就算2008年通過,現在蘇花高不也還沒蓋好?


除此之外,狂要蘇花高的人有其他的反對意見或理由嗎?看不到。把安全無限上綱、把公路塑造成唯一安全的路,到底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撕裂所有渴求平安的人,誰願意有人喪命?環保團體的訴求從來沒有「不要改善蘇花公路」,而是改善蘇花公路與發展多元運具兼顧,到底為什麼我們的社會不僅理盲濫情甚至連字都看不懂也沒有邏輯,硬要把發展多元運具講成「不要蘇花改」?難道公路不是多元運輸之一嗎?


媒體在第一天報導了淚水。我可以接受那叫現場、即時,但當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還是情緒的報導,你們可知道自己扮演著憤恨的催化劑?而讓人最生氣的不是記者而是名嘴,你們配當媒體人嗎?你們有身為媒體人應該具備的「總是在問為什麼」的基本格調嗎?


傅崑萁要環保團體為死去的人命負責,確實能一句話就囊括支持蘇花高人士的情緒與立場,但若記者無法明快切割第一時間在現場的情緒,我們就看不見真實。更讓人擔心的是,當媒體在乎的不是真實與公益,就只是政治人物的痰盓。




和E離開靈堂時,他向林家人請求能否拍下遺照。上面是祖孫三人的合照。「就那麼剛好,三人合照,三人一起死去。」他拍下後沉默地開著車,對我說「我好像把人家吃乾抹淨。」


長長的沉默在我們之間。這是記者的困難。但面對災難時,我們不該永遠只有這樣的挑戰。